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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王座下的锋刃(1 / 2)

岁首的寒气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沉重地笼罩着周王城巍峨而空旷的宫殿群。高大得惊人的暗红色廊柱擎天耸立,其上繁复古老的饕餮纹饰,在经年累月的烟尘熏染和岁月剥蚀下,显出模糊不清的黯淡,它们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无声地支撑着这座曾经象征天下中心的殿堂。雕琢精密的木窗格子吝啬地筛下天光,使得深阔的大殿内部一片幽暗迷离。稀薄而清冷的光线落在殿中央和两侧排列的那些巨大冰冷的青铜礼器上——编钟、酒尊、方彝,器表冰凉的金属光泽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反而更加深了殿堂的空寂与幽冥。空旷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沉重的威压。

殿阶尽头,九座象征着天命皇权、承托“九州”之重的巨鼎,如同九座沉默的山岳,巍然矗立在最深沉的幽暗里,庞大而威严的轮廓仿佛要吞噬一切渺小的存在。正中御座之上,少年天子周桓王冕旈加顶,身着玄衣纁裳,腰佩玉璜,竭力挺直着背脊,做出一个君王应有的端凝姿态。冕旈前垂落的十二串玉珠纹丝不动,完美地遮蔽了他双眼深处变幻闪烁的光芒——那是少年人执拗守护自身权威的紧张,混杂着对眼前这位携新胜之势、威名赫赫的强势诸侯本能的不安与难以察觉的忌惮。阶下两厢,“卿士”寥寥数人,虽衣冠楚楚,却已难掩朝堂的寂寞与凋零。

“……郑伯庄公——到——!”礼官那拖长音调的通传声,突兀、滞涩,带着一丝刻意的庄重,突兀地撕裂了殿内沉重的死寂。它在大殿的高墙和铜鼎间反复回荡,更添了几分空洞的回响。

脚步由远及近,沉重、孤寂,一下下踏在冰冷的殿砖上,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敲击声。郑庄公高大的身影,身披厚重的玄纁朝服,一步步自殿门的光亮处迈入这光与暗交织的殿内。他步履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周礼的经纬之上,最终行至距离御阶九尺之遥的方位——依照古制,这是诸侯朝觐君王应止步的位置。他在这个距离停下,身形微顿,然后双膝缓缓跪落,宽大的袍袖铺展于华贵的地衣之上,额头深深地抵在手背上,行那最庄重、最臣服的五体投地叩拜大礼。整个过程中,腰间悬挂的组玉佩饰随着动作轻轻触碰,发出清脆悦耳、节奏分明的声响,在这宏阔空旷、幽深如渊的大殿里,竟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刺耳。

叩拜完毕,他恭敬起身,垂手肃立,等待着来自御座之上的纶音。

然而,御座之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的爆裂声和周桓王冕旈上玉珠相互轻微碰撞的细碎声响,清晰可闻。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春秋轮回,少年君王那刻意放缓、略显平板的声音才穿透玉旒的隔膜,自殿宇高处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毫无应有的温慰与嘉许之意:“郑伯远道来朝,辛苦了。家中内乱已平,邦国安泰否?可还有他事需奏闻?” 平淡如水的话语,如同在询问一个寻常大夫的境况。

庄公袖中的五指于刹那间倏然收紧,骨节在宽袖的掩蔽下无声地泛出青白之色。面上却如同古井深潭,未显一丝波澜。他微微抬头,目光平稳,试图穿透那层朦胧扰人的玉旒屏障,望向高处:“托天子洪福,克定家难,邦国粗安。臣……无他事可奏。” 他省略了所有关于鄢陵之战、关于平定叛乱、稳定周室东翼屏障的细节陈述,仿佛那些不过是打扫了一次庭院。

“既无事……”周桓王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释然般的轻松,“卿可暂退,安歇片刻。”仿佛眼前站立的并非一位为周室藩屏立下功勋的雄主,而是一位仅仅履行了例行义务的普通使臣。他甚至没有赐座,没有一句温言褒奖,只是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老臣虢公忌父方向,用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的语调吩咐,“虢卿,代朕引郑伯退下安置。”

这,就是全部了?没有赐宴?没有慰劳?没有哪怕一句关乎郑国荡平内乱、涤清王室东翼潜在威胁的功勋的言辞?天子仿佛全然无视了郑国这场新胜的含金量与对王室的潜在意义。一位身着低阶寺人服饰的内侍,匆忙而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卑微趋前,双手所捧的托盘里,只有一只黯淡无光、磨损了边角的青铜耳杯,杯中清寡如水的酒浆微微晃动着,倒映出殿梁模糊扭曲的影子,更显得寒酸之极。

郑庄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那寒酸的耳杯上一掠而过,最终定格在周桓王那年轻、被冕旒遮蔽了真容的面孔之上。在那珠串的缝隙间,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少年天子不易察觉的、刻意展现的审视,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怒意骤然从心底翻腾而起,如同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我郑国自先祖桓公便为周室屏藩东土,先父武公于幽王之难后倾力护持平王东迁!如今我寤生荡平家国祸患,为王室肃清东翼门户,今日所求,不过天子一句公道之词,一席暖身之宴!这岂非臣子本分?这难道不是周礼所载?!宽大的袖袍内,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如脂的玉圭——他觐见时恭敬献上的礼器,此刻那温润的玉质却变得坚硬冰冷,硬得如同冰棱,深深地硌入骨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力道,将它攥成齑粉!

他终究是伸出骨节分明、保养得当的手,从那寺人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只冰冷的耳杯。青铜的寒意瞬间刺透皮肤,如同握住了一块玄冰。他面沉如水,在那寺人屏息的注视下,在那礼官紧张得额头冒汗的目光中,缓缓举起杯,仰头,将那寡淡清冷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水滑入喉咙,却如同吞咽了一条冰冷的溪流,寒意沿着血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彻心扉。

礼官那如同破锣般喑哑的催促退下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钝刀刮擦着耳膜:“郑伯请——!”

庄公猛地转身!玄纁宽大的袖摆因这决然的动作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就在那风卷起的瞬间,袍袖内侧,赫然洇染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殷红——深藏袖中的玉圭锋利尖端,因他那几乎捏碎玉石的无边屈辱与愤怒之力,竟无情地刺穿了他自己的掌心!一滴滚烫粘稠的鲜血,终于挣脱了他的意志掌控,顺着玉圭的纹路滑落,滴离了他的袍袖和紧握的玉圭,“嗒”地一声,坠落在脚下冰冷斑驳的殿砖上。那滴血,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一只巨鼎足部夔龙纹盘绕的眼窝凹陷处。那眼窝是青铜古器经年累积的翠绿锈斑中的一点深陷的黑暗,此刻,一点猩红的新鲜血液烙印其上,在幽暗里异常刺眼夺目,仿佛是那古老的夔龙流下的一滴血泪,又像是一道对天命威权的残酷嘲弄。

郑庄公的步履未有丝毫停顿,他腰背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身躯承接千钧之重。一股由深重屈辱、冰冷愤怒、彻底失望所凝聚成的无形风暴缠绕着他,推着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那象征王权门槛的高大玉阶,身影决绝地融入了殿门外更加深沉的阴翳之中。殿内的光线仿佛被那身影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唯有那九尊巨鼎脚下,青绿的锈斑与幽深的阴影之上,一点新鲜的、灼热的殷红,如同挣扎着苏醒的祭礼标记,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这座古老殿堂永恒的幽暗与死寂。

王城西侧幽深的便殿内,炉火虽燃,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气。灯烛在穿堂风的侵扰下摇曳不定,光线昏黄惨淡。案上成堆的竹牍在晦暗的光线下如同一道道阴影壁垒。微光只能勉强照亮虢公忌父那张皱纹深刻、永远沉静如古井深潭的侧脸,也映亮了坐在他对面、须发皆白的周桓公姬黑肩那双因忧愤与激动而灼灼发亮的眼睛。

“王上!” 周桓公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伤痛和急迫,如同重锤敲击着寂静的空气,“您怎能……怎能如此轻忽郑伯!您可知,我们周室能东迁洛邑,洛水旁的宗庙社稷得以延续至今,靠的是谁?凭的是何等柱石?是晋!是郑!是这两股支撑九鼎的重要力量啊!” 他挺直苍老的身躯,胸膛剧烈起伏,“郑伯新定家国大患,此乃大功!他此番携鄢陵大胜之威而至洛邑,正是我周室树威立信、招抚诸侯的绝好时机!正该折节厚待,示天下以天子眷爱功臣、不忘旧勋之心!如此,方有望再次引诸侯络绎于洛水之畔,重现尊王攘夷气象……” 他激动得有些语塞,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线拔得更高,“可您今日……连一句暖心的温存之语都吝于赐予!甚至连一杯像样的醴酒都!这般轻慢,此等形同羞辱之举,无异于自绝干城,自断股肱臂膀!郑伯此去,心寒若冰,恐将永不踏足王庭了!”

御座上,少年周桓王的脸庞完全隐在冕旈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闻他年轻却刻意压低的抗拒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执拗:“叔父言重了。王者之威,生而有之,命承于天!乃煌煌天授之皇皇神器,岂需向下邦诸侯刻意折腰、屈膝求全?郑伯此人,气焰嚣嚣,今日朝堂之上,您难道未见他那双虎目如电,顾盼生威?那气势……竟似要倾覆寡人这堂陛一般!此等跋扈强梁之诸侯,若不趁其觐见之机稍加冷遇以制其气焰,使其知天子威严不可僭越,寡人之权柄如何立威?寡人又如何震慑环伺之四野豺狼?” 话语间,少年天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玉几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王上!昔年我父王亦知强邻难御,然天子……”

周桓公的谏言尚未说完,少年君王猛地一振衣袖,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打断了叔父的话:“此事到此为止!寡人之意已决!” 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冷硬的青铜上刻下铭文。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阶下诸臣,最终落在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沉稳如渊的虢公忌父身上。“寡人思虑再三,王朝重务,唯贤是用。虢公忌父谋虑深远,持重老成,昔年辅佐寡人祖父,深谙礼法,精熟政务,可堪担当王廷柱石之任。从即日起,便由虢公参预中枢,协理王政!”

虢公忌父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反应,他并未流露受宠若惊,只是深深一揖,肩膀沉下去,显出臣子应有的恭顺:“老臣惶恐,蒙王上不弃,敢不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行礼受命之间,他眼波幽深地扫过殿外昏暗的廊柱深处,无声地掠向巍巍九鼎的方向,那眼神深处,是忧虑?是责任?抑或是无声的叹息?

“王上……三思啊!” 周桓公喉咙喑哑,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挽留的喟叹。但周桓王眉宇间那刻骨的、源自年轻气盛的固执如同铁水浇铸的纹路,坚不可摧。殿外,无边的浓重乌云席卷而来,瞬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丝挣扎的天光,将这处议事的幽暗便殿彻底沉入纯粹的黑暗,也将这位曾亲历周室东迁艰辛、一生为王朝奔走的老臣枯槁的身影,深深地裹入了那令人绝望、窒息的政治寒夜之中。

通向东方的官道尘土飞扬,朔风如同千万根钢针,无孔不入地穿透一切缝隙。一队简陋的、仅由十数名护卫簇拥的驷马轻车,在驿路上顶着能卷起碎石的风向鲁国方向疾驰。车轮轧过冻得坚硬的官道,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呻吟。车内,身负王命的使者、周朝元老重臣凡伯,身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素色深衣,紧紧裹住身体,唯有手中紧攥着的那枚温润玉符——象征天子使节无上权威的信物,才显出一丝不容侵犯的王命尊严。

寒风刺骨,拉车的马匹疲惫不堪,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浓雾。当车队艰难地行至楚丘山下的驿站时,已是人困马乏。驿丞慌忙出来迎接,将凡伯一行引入简陋但可遮风避雪的馆舍内。马厩旁,赫然拴着几匹高大雄健、鬃毛蓬乱、蹄如铁碗的戎地骏马,马鞍装饰着狰狞的兽皮纹路,暗示着驿站内已有不速之客。

驿馆主厅中央,熊熊的火塘驱散了一些寒意,是这冻透天地中难得的暖源。凡伯由随从搀扶着拂去身上厚厚的冰霜尘土,正待靠近火光暖暖冻僵的手指和身躯,几道高大如山、裹挟着浓烈刺鼻的羊膻味与汗酸味的身影突然横亘在他身前,堵住了所有通往温暖的空间。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头戴狐裘帽,面容粗犷如饱经风霜的岩石棱角,尤其是一双眉棱骨高高隆起,锐利如鹰喙,目光睥睨逼人。此人正是附近戎狄诸部中以硬弓强箭闻名的首领——黎穹!

“凡伯大夫!” 黎穹的声音洪亮得如同铜锣乍响,震得房梁积尘簌簌落下,那语调更是如矛锋般直刺人心,“久仰大名,不想在这驿馆风雪之地,也能拜会周室重臣!倒是巧了!” 他咧开嘴,露出野兽般粗大的牙齿,笑容却无丝毫暖意,“去岁寒冬,我等各部族首领,感念天子恩威,不远千里奔赴洛邑王城贡奉!奉上最上等的雪狐皮一百张,价值连城的无暇白璧二十双!此等诚意,日月可鉴!诸位公卿大夫皆欣然纳受,视我戎狄如兄弟邦交!”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厚重的皮靴重重地踏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火塘里跳动的火焰猛地一窜。“唯有您!端坐高堂,目下无尘!面对我们诚心奉上的微薄敬意……竟视如污秽尘埃,避之唯恐不及!竟当场挥袖断然拒绝!敢问尊驾,” 黎穹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凡伯,“此非轻侮我狄戎各部,视我等为化外卑贱草芥,又当作何解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

驿馆内骤然落针可闻!侍从们僵立如泥塑木偶,端着酒水木盘的驿卒手停在半空。一阵劲风恰在此时撕开馆舍的门帘,裹挟着刺骨雪粒呼啸灌入,瞬间将几案上新斟上尚且温热的新丰酒冻结了一层薄冰,热气凝固在空中。凡伯缓缓直起原本略佝偻的身体——被长途跋涉消磨的精气神仿佛在瞬间被唤醒,他苍老但挺直的身姿如同千年风霜未能摧垮的巨石,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刻纹路,此刻却如同冻土的裂纹,每一个棱角都透着不容侵犯的冷硬与傲岸。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迎向黎穹,瞳孔中闪烁着的是来自周室王城、镌刻着礼法纲常的冰冷光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地,金铁交击:

“天子之廷,乃煌煌礼序所系!自有其法度纲常不可僭越!” 他刻意顿了顿,扫视对方及其身后那几个同样眼神凶狠的戎人,“尔等所献之所谓‘财币’,依循的不过是尔等夷狄之邦未开化的蛮野俗礼!非礼经所载、王朝正朔所纳、合乎规范的‘贽见’之礼!既非王者正宗仪轨所能承纳,更无‘兄弟邦交’之谊可言,乃夷狄私礼!何来‘轻侮’一说?” 他语速不疾不徐,如同在讲授古老而刻板的经文,“吾身为周臣,职责所在,唯以周礼为圭臬!当日谨守祖宗成法,依制不受此等私礼,非为己身区区颜面!只为护持天子仪典之不可玷污、纯正之不可淆乱!” 他向前微倾,苍老的身躯似乎蕴藏着不可撼动的力量。“我周礼煌煌,上承天命,下安万民,乃为万世立法之根本!若因尔等胡俗,不论礼仪规范,不论贡纳程序,只顾随物受赠,此例一开,祖宗制定的纲常法度岂不要就此废弛?!此非个人好恶,非是蔑视尔等,” 凡伯微微抬高下巴,眼神睥睨,那刻在骨子里的正统傲慢此刻升腾为一种精神的绝对高度,“此乃维系天命之威权的根本所在!岂容尔等化外蛮夷妄加置喙!”

他的一字一句,都如一柄在寒潭中浸洗了千年的青铜古剑,锋利、冰冷、沉重,破开了驿馆内浑浊的空气,带着千钧之力劈向黎穹和他所代表的那种“蛮荒”。黎穹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牙关紧咬,下颌的棱角绷得如同山岩般坚硬。他身后的汉子们更是握紧了拳头,眼神如同欲择人而噬的凶狼。火焰在他们眼中疯狂跳动,是愤怒的烈焰,亦是被深深刺痛的屈辱在燃烧。凡伯那番关于“天命威权”与“纲常法度”的训诫,如同冰冷的烙铁,深深地灼烫着这些崇尚力量、野性难驯的戎人灵魂。

“好!好一个‘天命威权’!” 黎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狞笑,“周礼!法度!天命!哈哈!凡伯大夫,那就希望您的周礼天命……能一直护您周全!”

楚丘的山道上空,凄厉的鸣镝声撕裂了弥漫的雪雾!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骤然炸响!冰冷的寒光闪烁不定,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的惨呼和马匹惊恐的嘶鸣!黎穹如山魁般的身影稳稳矗立在道旁积满厚雪的陡峭高坡上,手中一张巨大的硬木弓已经拉满,筋腱贲张如虬龙缠绕!他鹰隼般的锐目死死锁定下方官道混乱漩涡的核心——凡伯所乘的那辆驷马轻车。弓弦绷紧到极致,发出轻微的呻吟,下一秒,长箭离弦,带着死神的呼啸,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领头挽马粗壮的脖颈,余势未衰,深深楔入坚硬的车辕!沉重的车厢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轰然侧翻,如同被掀翻的青铜巨盘,重重砸在冰冷的冻土和积雪之上!

“拿住那老匹夫!” 黎穹的咆哮如同雪原狼王的嚎叫,在群山中激荡回响。

“杀!” 山谷四周爆发出更猛烈的原始嚎叫,数十名精悍如虎、身着兽皮拼凑甲胄的戎兵,如同从地狱蹿出的恶鬼,从两侧雪坡和林木的掩蔽处猛扑而下,雪团纷飞!他们的目标无比清晰,是那个刚从倾覆的车厢中挣扎爬出、摔落在冰雪泥泞之中的素服身影——凡伯!

“保护大夫!” 凡伯仅有的七八名忠诚护卫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拔出短戈拼死迎上!剑戈交击声、刀刃砍入骨肉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混成一片。忠诚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显得悲壮而无力。几个拼死护主的卫士很快被刀劈箭射,身影倒下,被混乱的雪泥和蜂拥而至的戎人完全淹没。

凡伯那身象征着周朝最高威仪的素锦深衣,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泥泞、残雪和自己护卫喷溅出的鲜血以及额角撞破流下的血痕。他挣扎着站起,试图保持最后的体面,但一个巨大的黑影裹挟着劲风已到身前,粗糙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如鹰爪擒住虚弱的山鸡,一把便将他枯瘦的身躯揪离地面,轻松至极!一块精美的青铜令牌从他挣扎的衣袖中“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令牌上镌刻着象征天使权威的玄鸟纹饰——他的使节符节!一只裹着肮脏破旧皮靴、沾满泥雪的大脚,带着无边的蔑视与恶意,重重地、凶横地踩踏其上!那精致优美的玄鸟纹饰连同符节本身,瞬间被踩得凹陷、扭曲,深深地陷入泥污和融化的雪水之中,彻底蒙尘!

黎穹步伐沉重地走到被手下牢牢钳制、仍在徒劳扭动的凡伯面前,脸上的刀削斧刻般的线条挤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寒意比冰雪更甚。凡伯浑浊却依旧燃烧着傲火的双眼怒视着黎穹,喉间因刚才的撞击涌出血沫,他嘶哑着,用尽最后力气,只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凝聚着毕生信念与对文明执着认知的字:

“……蛮……荒!”

话音刚落,黎穹钵大的拳头挟裹着风声,如同重锤般砸在凡伯的太阳穴上。剧痛和瞬间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傲骨和尊严。凡伯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如同破败的麻袋般瘫软下来。

消息,如同寒夜中报丧的乌鸦,裹挟着北地的血腥与冰寒,凄厉地穿透凛冽的朔风,最终深深扎入已被严冬冰封的洛邑王城深处。

“报——!王使凡伯归程!行至楚丘山道!遇大批戎贼截击!随行护卫尽殁!凡伯……被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