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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五色光气照紫微(2 / 2)

内侍总管几乎是匍匐在地,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剧烈颤抖的语调禀报:“大王……太史令明甫,奉……奉召入殿觐见……”话未说完,他的额头已死死贴在冰凉的金砖上,全身抖得像深秋即将凋零的最后一片树叶。

明甫垂首趋步上前,那件深色旧袍在幽暗中似一片沉静的落叶飘落于阶下御道正中。他郑重伏身,以额触地:“老臣明甫,恭聆圣谕。”声音苍老平静,却如青铜坠地,清晰地划破了殿内粘稠的死寂。

那屏风前背立的玄色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披风上玄鸟的暗纹在幽暗中如同有了生命般,随着肩头的转动而微微流转。

“哗啦——”

几滴晶莹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飞溅的玉觯碎片上,发出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是王手中的玉杯?又被他倾倒了残酒?紧接着,那只紧握着杯身的、指骨分明却显然绷紧了所有力量的手猛地一扬!

“啪!哗啦啦——!”那只价值连城的玉樽被狠狠掼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粉身碎骨!飞溅的碎玉如同星屑四散。

“天!是什么!天降此异于寡人!”

一个年轻得过分、却又被强行挤入深渊般黑暗压迫感的声音终于撕破了沉寂!那声音竭力控制,却无法抑制字句之间摩擦出的暴怒火星和一丝深藏其下的、几不可闻的惊悸的颤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四壁间来回碰撞。

明甫依旧匍匐在地,头颅纹丝不动,保持着最恭谨的姿势:“臣,老朽之目,尚需……明晨详察天象,再行禀报。”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并未起身仰望那片被异色渲染的天穹。

一片死寂。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断裂前最后无声的极致张力。

“寡人!现在就要知道!”阶上那年轻而暴怒的声音猛地炸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淬火的铁水砸落,“占!现在占!刻不容缓!”

“遵命。”明甫深深俯首。

他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起身,宽大的深衣下摆拂过光滑冰冷的金砖,发出细微的簌簌声。那枯槁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嶙峋骨节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方磨得光滑温润的龟甲——商周遗存、世代承袭于太史署的龟甲神物。甲背上深邃古朴的先天裂纹仿佛蕴藏了星辰流转的所有秘密。他身后,年轻的史官伯阳双手托举着灼烧甲骨必需的器具,那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大殿中央,那巨大的紫檀屏风投下的阴影边缘,悄然升起一小簇跳动的火焰。一尊三足的青铜燎炉不知何时被内侍安置于此。炉腹内精心拣选的荆燧木块刚刚燃起,火焰初生,还带着青烟。

明甫缓步行至燎炉前。炉火腾升的光亮映亮了他半边苍老肃穆的脸颊,将那如古碑刻痕般深邃的皱纹勾勒得无比清晰,同时也将另外半边脸深深投入浓重的阴影中。他屈身,将那块巨大的龟甲极其郑重地平放于炉膛内特置的青铜架上。火焰舔舐着甲骨的边缘,橙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得龟甲上那些古老的自然纹路忽明忽暗,如同某种在黑暗中复苏的活物在扭动。

“滋……滋……”

火焰燃烧木头的声音单调地响着,混合着极细微的龟甲受热膨胀的崩裂声。大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能听到各自血液奔流的沉闷轰鸣。

大殿里只剩下那簇新燃起的火,贪婪舔舐着龟甲发出单调可怖的细微爆裂声。殿内几盏微弱的灯烛光芒被燎炉跳动的火舌压得更加渺小无助,如同狂风中飘摇的萤火。

伯阳紧盯着龟甲边缘一点点变为焦黄、灰黑。那灼烧的焦味混合着燎炉内木材燃烧的松脂气息,带着一种怪异的沉闷与燥热,死死堵在人的喉头和心肺之间。他的眼睑在灼热的光和浓重的阴影刺激下开始酸涩刺痛,却又丝毫不敢稍离龟甲那在火舌舔舐下变得愈发诡异难测的背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残茶凉透的时间,也许漫长得足以令江河改道。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不是炉火的烟,而是从龟甲本身龟裂的中心深处幽幽冒出的一缕极细的烟气,蜿蜒扭曲地升腾起来!

明甫那双浑浊却洞穿世事的眼睛猛地一凛!他枯枝般的手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快如闪电般抓起案头铜盘内浸泡着的冰冷醋液,手腕沉稳得惊人,对着正在灼烧的龟甲中心那缕怪异的青烟源头,“噗——”地一下泼洒过去!

“嗤——!!”刺耳的灼烧熄灭声在大殿死寂中骤然响起!一股更加浓烈怪异的、混合了醋酸的酸腐气息和被强行压制的龟甲焦糊气息轰然爆开!随即,便是龟甲在冷热剧变下猛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崩裂声!一道道前所未有的、深黑如墨线般的新裂痕在古老的甲背上炸开、延伸、纠缠!像是无形的命运巨手瞬间撕裂了古老的秘密画卷!

“噗——”

伯阳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不祥的预兆,如同冰冷粘稠的黑油,顺着这些骤然裂开的诡谲纹路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明甫那如青铜铸就的背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龟甲炸裂的力量无形中狠狠击打在了他衰老的躯体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只有那双死死盯在龟甲裂纹上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瞬间熄灭了。那是太史官世代坚守的某种……无可挽回的东西。

燎炉吞吐的火光映照着无数道狰狞绽裂的、浓黑色的纹路。

“水覆鼎彝,王终亡于水!”

卦象如同刚从伤口涌出的血,蜿蜒爬行在黑色裂纹之间,触目惊心。

伯阳如遭重击,牙齿猛地咬进下唇,腥甜瞬间弥漫。他身体摇晃,几乎要瘫倒在地,强行撑住地面冰冷金砖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陷。阶下几位匍匐着的重臣中,发出一两声无法控制的、急促如濒死倒抽冷气的细微惊喘!

“何……何……卦?”王的声音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上空划开一道裂痕。那声音中汹涌的暴戾似乎被眼前凝固如血的景象强行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尖锐的……破败的脆响?像是被某种极其冰冷坚硬的东西卡住了咽喉。

明甫枯槁的身影终于缓缓转动过来。他没有立刻回答王的问题。

他只是面对那阶上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阴影中那僵立的玄色背影——面向那象征周天子的无形威权。

然后,这位执掌王史数十年、曾执笔刻下无数煌煌功绩的太史令,在王朝所有肱骨重臣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那不是觐见礼节的恭谨跪拜,亦不是请罪的屈膝。是一种将整个躯体、乃至整个灵魂的重量都完全卸下、交付予面前那冰冷未知之物的……彻底的、放弃抵抗般的平伏于地。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以一种祭牲献飨般庄重而凛冽的姿态,沉重地碰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沉默。绝对的、深渊般的沉默。只有燎炉中火焰烧灼龟甲残骸发出的最后几声微不足道的噼啪轻响。

那片巨大的、笼罩着王座的阴影似乎也因为这史无前例的臣伏姿态而微微摇曳起来。

“何!卦!”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已然彻底变调!不再是暴怒的帝王威权,而是某种被彻底剥离了外衣、裸露在命运风暴核心处挣扎嘶鸣的铁器发出的、混合着最深处恐惧与歇斯底里的扭曲回响!

伏地的明甫,终于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却字字如青铜掷地的声调,清晰地将那可怕的卜辞念了出来:

“‘水覆鼎彝,王终亡于水。’天命所示,昭昭在鉴!”

“胡——言!”一声野兽负伤垂死般的厉吼炸裂!阶上那玄色身影猛地转过身来!一直被他身躯笼罩的巨大屏风阴影随之移动!

“哗啦——轰!”刺耳的碎裂巨响!那张横亘在阶前、摆着玉樽金盏的巨大精美漆案被他暴起一脚狠狠踹翻!木料破碎的厉啸和金玉器物暴雨般砸落冰冷地面的杂乱声响在大殿中疯狂回荡,如同某种巨大的礼器被蛮横地推下高台!

年轻周王的脸在仅存的幽光与炉火的交织中第一次暴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原本俊逸而傲慢的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狂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所有属于王的尊贵、气度和威仪,都在那双赤红得如同沁出血泪、几乎要撕裂眼眶的暴戾眼眸下被撕得粉碎!那是一种濒临彻底崩溃的狰狞。

“乱臣!祸心!汝焉敢以妖言惑众!诅咒寡人!”他指着下方深伏于地的老史官,手指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枝,声音尖利欲裂,“寡人奉天承运!寡人乃武王之嫡嗣!成康之业承继者!煌煌天命岂容亵渎!焉能……焉能亡于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利、扭曲、撕裂,如同铁器摩擦着坚硬的石块。那身华贵的玄色大氅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翻飞鼓荡,如同一只被囚于无形牢笼中疯狂冲撞挣扎却又徒劳无功的垂死黑翼玄鸟。

“寡人不信天!”他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撞出无数凄厉的回音,令人头皮发麻,“寡人!只信寡人手中剑!”伴随着这狂悖到顶点的嘶吼,他已“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那柄镶嵌着美玉、缠绕着紫绶、曾象征武王伐纣无上功勋的青铜宝剑被他高高擎起!冰冷的剑锋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直指阶下深伏的史官!

就在这千钧一发、血腥即将喷溅的瞬间——

“大——王——!”阶下响起一声悲怆急切的老臣呼喊!

是太保!他须发尽白,额角的冷汗在幽暗中闪着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阶上那几乎陷入癫狂的王,用一种近乎哀泣的语气,声音却强行稳住:“天命示警,万民惶怖!非刑戮可改!请王……息雷霆之怒,先……抚人心!国之重器在此刻……切莫……决绝于天心啊!”

“国之重器?哈哈哈哈哈!”年轻周王爆发出一阵更加惨厉的狂笑,手中冰冷的剑锋依旧狂乱地抖动着,剑尖直指伏于金砖地的明甫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国之重器便是这些……日日妄议寡人的史官?!这天,这龟甲!妖孽!统统妖孽!”

他的吼叫戛然而止!目光如同淬毒的蛇信,猛地射向大殿尽头!

殿门之外,那片被五色妖光彻底统治的天空下,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发出了极其沉闷的巨大撞击声!

镐京城最高的方位之一,祭祀祖庙专用的重器库方向?还是……新近铸就、即将用于昭告周王威德的那批国之重器?

仲予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受伤的肩膀、如同破败的傀儡般挣扎回太史署偏殿的。剧痛锥心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骨头发出呻吟。他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自己不要彻底倒下。

署内混乱狼藉。简牍倾覆散落一地,刻刀和竹筒滚得到处都是。几个年轻史吏瑟缩在角落里,脸色如同被遗弃的白帛,眼神麻木呆滞。这里仿佛已经被风暴扫荡过数遍。但还有一个人影,固执地守护着一角残留的秩序。

是老史官明甫。他在一片狼藉中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旧席上,身姿挺直如故。手中那杆用于刻字的尖利青铜刻刀,正沉稳有力地划过一片新削出的竹简。火把不安地摇曳着,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刻痕,唯有那双低垂凝视着竹简的眼睛,依然沉淀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死水般的宁静与凝重。

“明师……”仲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明甫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有那平稳得近乎刻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身可伤,心不可废。所见所闻,即当录之。此乃……史之本分。”

肩膀处再次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仲予眼前阵阵发黑。他靠着门框,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掠过那些散落狼藉的简册,最终停留在明甫笔下那片小小的新竹简上。

火光摇曳,照亮了明甫手下正刻划的清晰字迹:

“天示……妖氛……”

“裂……震……”

一个更轻、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字正从老史官刻刀下缓慢而沉重地显形——“凶”。

仲予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脚下那片被污水浸透、皱巴巴的皮纸上。被踩踏后无法辨认的模糊墨痕如同扭曲的蝌蚪,无声地嘲弄着它本应承载的民谣。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将那张污损不堪的纸缓缓攥紧。

“小子……”明甫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他抬起头,昏黄浑浊的老眼穿越跳跃的火光望过来,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幽深,“你肩伤……痛否?”

仲予一怔,下意识地点头,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冷汗。

老人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声音平静而苍凉,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年尘土的重量:“痛,即是天意。天……示人痛,人当醒痛。痛而不醒,则……伤己……亦伤国本。”

痛而不醒……

这四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楔入仲予的心脏!刹那间,他在混乱中瞥见的喷涌井口旁那幼童空洞麻木的眼神……他听过的那句不成调的零碎歌谣……还有浑天仪青铜环圈那刺耳惊心的哀鸣声……所有破碎的感知碎片在剧痛和老人悲怆的话语刺激下猛烈共振,汇聚成一个惊悚而清晰的念头——

这弥漫天地、倾覆王朝的剧痛……这遍及镐京城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的哀嚎……是否终究无法唤醒那高踞王庭深处的……那个骄傲的灵魂?这场天崩地裂之祸,或许并非真正的终结?天示人痛……可那浸透了水的鼎身,是否已然在无声震动下裂开了第一道致命的网纹?

一股更彻骨、更绝望的寒意穿透了他的伤处,瞬间流遍全身。

偏殿里那簇唯一的火把猛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发出一阵“噼啪”的轻响,像是某种存在在黑暗中发出最后的叹息。

在它即将彻底熄灭的明灭光影之中,仲予仿佛看到一张惨白、扭曲、深陷于无尽惶恐与暴怒边缘的年轻面庞,那是王!他正死死抓着一只倾倒的青铜尊。尊内的酒浆染红了他玄衣的袖口,如同淋漓的血。他那双被五色妖光映照得如同癫狂野兽的赤红眼眸,猛地转向殿外幽深无尽的黑暗!

在那片翻滚沸腾的五色光气更深处,在吞噬了所有星辰的无边混沌之下,某种极其遥远、极其庞大、极其黑暗的东西正隆隆运转,发出亘古以来从未停息的、碾压一切的冷漠回响。

天命——它亘古运转的规律,第一次向这个刚刚步入盛世的王朝,投下了它无可置疑、不容挑战的冰冷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