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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五色光气照紫微(1 / 2)

清晨的死寂像浓重的雾气,沉甸甸地压住了整个镐京。天色灰蒙蒙一片,既无往日雄鸡唱破拂晓的清鸣,也无晨风拂过殿角铜铃的细响。宫墙外野狗无精打采地在巷口逡巡,连带着城中寻常的喧嚣也如同被吞噬了一般。

太史署偏殿的铜火盆里,仅剩的几块木炭勉强泛着暗红,将息未息地释放着微弱的暖意。寒意却不声不响地缠上身来,丝丝缕缕,顺着陈年竹简散发的旧纸霉味悄然沁入人的骨缝。

年轻的太史丞伯阳放下手中那卷记录着“成康之治”煌煌功绩的简册,不由下意识地裹紧了自己有些单薄的麻葛深衣。他抬头望了望侍立案旁的老史官明甫——这位执掌太史署多年的老人此刻却背对着他,久久凝望着殿门外阴沉沉的天宇。

“明师,”伯阳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话尾带出一丝微弱的白气,“已是四月初八……怎会这般阴冷?”

苍老的背影纹丝不动,也未回答。伯阳只听见一声极轻、极长的吐纳,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许久,明甫干涩而低哑的声音才幽幽传来:“阴冷……算什么呢?天地阴阳气机紊乱久矣,其兆深焉……”他缓缓转过身,那双阅尽沧桑、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浑浊眼珠定定地望着伯阳手中的简册,“你看看那康王十五年的‘麟趾呈祥’……何等盛大祥瑞,可其后呢?康王盛年遽崩……昭王继位这些年……”话音戛然而止,转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苍老的脸庞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出深刻的沟壑。那未尽的语意,是悬在寂静空气中的利刃。

他未再说下去,伯阳的心却不自觉地跟着往下一沉。案上那简牍记载的“麟趾呈祥”之典煌煌在目,可案下这间斗室里的空气却沉滞如铁水,与那盛世气象相隔何止千万里?昭王继位已十四载,那“成康之治”的余温尚留在老人们的追忆里,可伯阳却早已听过更多。

他想起了司乐属那位常蹙着眉的采风官仲予。伯阳与他年纪相仿,时常在散值后约着小酌几觯薄酒。仲予那双本应专注于调校钟磬、捕捉风雅之音的手,近年来却总在尘土飞扬的阡陌之间流连。他不止一次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向伯阳低语那些从王畿之外飘荡而来的、不成调的零散歌谣片段:

“……田芜桑柘枯……”

“……征役无归途……”

“……硕鼠仓中舞……”

那嘶哑含混的调子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于伯阳耳畔回旋,带着稷麦被践踏的土腥气,裹挟着骨肉离散的呜咽。伯阳的手不由自主地抚过腰间冰凉的玉组佩,指腹下的微温玉石此刻竟似一块寒冰。他想起昨日大祭礼上,那本该庄重宏大的《文王》《清庙》之乐,竟然数次走了板眼,夹杂着莫名的滞涩与轻微的颤音。执掌乐舞的大师面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如受惊的鸟雀。当时只道是寻常疏漏,此刻回想,竟也成了不祥的符咒。

而明甫那如同枯井般深邃幽暗的眼神,依旧钉牢在他脸上,仿佛在无声地拷问。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突然刺破了这冰封般的死寂!

“明……明公!伯……伯阳兄!”一个年轻史吏跌跌撞撞冲入殿门,脸色白得可怕,嘴唇因剧烈喘息而无法合拢,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砾石磨过,“城……城外守吏急报……北水泉,涌……涌水如沸!高出泉池地面三尺有余!”

如同静水猛地投入巨石,太史署内所有的眼睛瞬间转向那闯入者,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空气凝滞了一息,继而被某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死死攥紧。

明甫霍然转身,那双浑浊老眼刹那间射出迫人的厉光,身形竟罕见地绷得笔直:“只此一处?”他追问,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地。

“不……不是!”那史吏喘息稍定,声音却抖得更厉害,带着哭腔,“不止北水泉!是……是好多处!好几处守吏都派人来了!渭河、沣水……水势虽不算暴涨,但那些平日温顺的支流,那些死水潭……水都……都涨起来了!就像下头有东西在顶……在顶出来一样!还有……还有好多家院子里的井!听……听好多人喊,井水都……都溢出井口了!流得满地都是!”

“镐京……镐京的地在晃动!”又一个尖锐的呼喊自署外隐约传来,又被更多纷乱的、充满恐惧的哭喊声浪淹没。

伯阳脸色煞白!那嗡嗡的声音……

脚下的夯土地面,似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随即便是极其隐晦的、来自深不可测之处的蠕动感!案上的简牍簌簌震动起来,几根边缘磨损的细绳轻轻跳动着。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身前的木案,指关节捏得死白,冰凉的感觉再次从脊椎骨缝里蹿升起来,直冲头顶——大地活过来了!它在呻吟!

明甫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新坟上的陶俑。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住了冰冷龟甲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他枯涩的声音撕裂了弥漫的恐惧:“记!即刻记档!”那双深陷的眼睛猛地盯住伯阳,里面燃烧着史官灵魂深处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灾异的狂风中亦无法熄灭,“己亥年夏四月初八!天示异象!百水涨溢,地动摇!’笔!拿笔来!”

年轻的太史丞伯阳猛地回过神,像被灼烫了一下,慌忙去抓案头的刻刀和削好的新简。他的手臂肌肉绷得极紧,刻下第一个字时,刀尖在简面上擦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尖啸,留下不自然的深痕。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竹简微黄粗糙的纹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殿外,惊惶的呼喊与孩童尖利的哭叫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形成绝望的声浪。一声巨大的闷响——是某个沉重的器皿碎裂在地?——紧跟着一片更加杂乱的轰响与人声鼎沸,穿透了并不厚实的殿墙,如同冰雹般砸进来。

伯阳咬着下唇,刻下又一个字,手臂绷得更紧。脚下,那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再次隐约波动,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魇中不安地挣扎。明甫伫立在愈发混乱的喧嚣漩涡中心,却如同扎根于磐石的青铜古松。他那声“记下!”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史官的宿命前,个人的惊惧必须退场,唯有真实必须被铭刻。伯阳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恐慌,刀锋再次落下,这一次,线条略显艰涩,却到底平稳了许多。

喧嚣如同粘稠的泥浆,裹挟着令人窒息的人潮涌入内城巷道。仲予,这位执掌王朝“采风听政”之责的乐官,本能地朝着人群洪流最汹涌、骚乱最核心的方向挤去。

他玄端礼服的宽大下摆数次绊住了脚步,腰间那块象征着采风身份的雕鸟木牌在人堆里磕磕碰碰,发出急促沉闷的敲击声。刺耳的哭号、粗粝的吼叫、器物砸碎的脆响如同铁砂般揉搓着他的耳膜。这镐京王城,昨日还是威仪肃穆的盛世图景,今日却在恐惧的撕扯下,骤然裂开了一道丑陋而原始的巨大创口。他紧握着怀中那张用于记录民谣词句的皮纸,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

突然,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压过了周遭的嘈杂——“井——!我家院井——翻啦!”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穿了仲予的耳鼓。他猛地转头,目光瞬间被一个院落里的异象攫住——一口寻常人家后院的普通水井。

浑浊的泥水像一条绝望中翻滚的巨蛇,正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从深邃的井口喷涌而出!那不是缓慢地漫溢,而是被无形的巨手猛烈地向上挤压、喷射!浑浊的水流撞碎了井口薄薄的石盖,挟裹着被撕裂的青苔和井壁的碎石泥块,高高地溅起丈余,在空中短暂滞留,形成一道短暂而污秽的水幕,哗啦啦地泼洒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和周围惊恐躲避的人身上!那股浓烈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混合着淤泥腐烂水藻的味道,如同鞭子抽在嗅觉神经上,叫人闻之欲呕。

井水还在狂暴地向上翻涌。一个躲避不及的妇人被兜头浇了个透,污秽的水从她凌乱的发髻、惊恐扭曲的脸庞上流淌下来,她瘫倒在地,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一个试图去堵井口的男人被那股蛮横的冲力猛地掀翻在地,手中举着的木盆也被水流冲击得七零八落。水,不受控制地、狂怒地从那井中奔涌出来!它不再是滋养生命、连接甘泉的圣物,而是变成了撕裂日常、宣告灾难的凶器。

仲予站在几步外,如同被魇住一般,目光死死锁在那口翻腾的凶井上。怀中的皮纸几乎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拧破。这画面直击灵魂深处,镐京城百千家井中,是否此刻都在上演同样的恐怖?王朝的基石难道正在被涌出的地下水……悄然溶蚀?

他的视线从喷涌的井口滑过,落在泥泞狼藉的地面上,被污水冲刷浸泡的一些破陶片、烂树叶上。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数日前在丰水畔一个小村听到的几句零散歌谣——“……泉眼塞,地底沸……鱼虾泣,鳞甲蜕……”

当时只觉调子凄凉晦涩,词句古怪难通,未解深意。然而此刻!就在此刻!喷涌的井水、满地的狼藉、空气中刺鼻的泥腥和隐隐约约更深沉、来自广袤大地的……律动?仲予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冰冷的汗珠瞬间布满额角,顺着鬓角滑入脖颈深处,激得他一个寒噤。

这……这难道就是预言?!

就在这一恍惚之间,他未及收回的目光恰好扫过院落深处阴影里蜷缩的一个小小人影——一个瘦骨伶仃、衣衫褴褛、年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脸上还沾着泥浆,正用一种仲予从未见过的、完全空洞而木然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口仍在间歇性喷出浑浊水柱的恐怖之井。那眼神里,没有成人世界此时铺天盖地的惊惧,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漠然的穿透感。仿佛这灭顶之灾于他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必须来临的命运结局。

一道冰冷的电流,如同附骨之疽,沿着仲予的脊椎直冲后脑,炸开一片酥麻的寒意。那童子的眼神,竟比喷涌的凶井更加恐怖!那是……某种洞察?还是灾难烙印的预兆?

“呜——嗡——!”

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轰鸣,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狂暴巨兽苏醒了肺腑,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吼啸!脚下坚实的夯土地面在猝不及防间猛地向下一沉!

仲予“啊!”地一声短促惊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人狠狠推了一把,重心瞬间丧失,脚步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出去!怀中的皮纸脱手飞出,像一张无力的枯叶被狂躁的气流卷向泥泞的角落。

他直冲着院子里那口还在间歇翻涌着污水的凶井栽去!浑浊的水面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刺鼻的泥腥味塞满鼻腔!冰冷的死亡气息像无数只蛆虫瞬间攀上了他的四肢百骸!

“轰——!”

整个院子的地面又猛地向上狠狠地一顶!就在他身体即将翻过井沿、坠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那股狂暴的向上力量将他猛地弹离了坠落的轨道!几乎是同时,原本狂涌喷射的井水如同被巨力瞬间扼住了喉咙,突兀地向下猛地一抽缩!水面剧烈动荡,形成一个短暂的、巨大的黑色漩涡!

那股向上的冲力让仲予避开了灭顶之灾,却也将他如同被掷出的石块般甩向井口旁冰冷坚硬的石垒。肩膀猛地撞在一截凸起、棱角尖锐的麻石上。

“喀嚓!”

剧痛瞬间炸开!

同时传来的是金属碎裂的声音——头上那顶象征着他采风官身份的、精工打造的青铜冠,被这剧烈的撞击瞬间撞脱了发髻,打着旋高高飞起,撞在另一块竖立的石头上,发出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厚重的青铜冠顶被撞瘪了一大块,镶嵌的玉石裂开迸散,细小的碎玉像冰雹一样溅落在肮脏的泥水里!

身体轰然倒地的冲力伴随着肩膀刺骨的剧痛让仲予眼前一黑,几乎窒息。耳边是地鸣连绵不断的低吼、人群疯狂的嘶喊和近在咫尺的井口深处传来那压抑而诡异的“咕噜噜”水泡翻动声。死亡的潮水冰冷地拍打着意识的边缘。

那顶残破的青铜冠“哐当”一声,坠落在离他脸侧不远的泥水中,浑浊的污水迅速漫过它碎裂的顶部和崩散的玉饰。肩胛骨如同被砸碎一般,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锐痛。他艰难地侧过头,只看到泥水中那张自己用来记录歌谣的皮纸,被浑浊的污水一点一点浸透,软塌塌地伏在污秽里。上面那些匆忙记下的零散句子——关于仓廪硕鼠,关于征夫离恨——模糊了,扭曲了,如同正在被大地翻涌的浊流强行抹去。

王朝的声音……正在消解。

一阵更为剧烈的颠簸再次袭来!像是大地愤怒地扭动了一下庞大的躯体。仲予身下冰冷的泥浆被震得荡起涟漪。他努力睁开刺痛的眼睛,试图在昏蒙中捕捉方向,视野却被一股浓烈的金属腥味所扭曲、扰乱——那种铁器灼烧后的气味,血腥味……还有另一种无法描述的、仿佛某种庞大活物被硬生生撕开皮肉所散发出的浓烈腥膻气!它们混合着刺鼻的泥腥水草腐败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鬼爪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和刺骨的剧痛,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抬眼向那气息涌来的源头——天空望去!

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

不再是破晓时分的晦暗。此刻整个天幕都被一层无法言喻的、巨大而粘稠的五色光气所覆盖!赤红、青紫、靛蓝、惨白、浊黄……这数种浓烈到刺目的奇异光色如同沸腾的油彩般相互纠缠、滚动、碰撞、吞噬!没有源头,也看不到边界,它们霸道无比地侵占了目之所及的整个苍穹,如同一个沸腾扭曲的巨大熔炉盖,死死地罩住了镐京城和它目所能及的所有山河大地!天空原有的颜色——湛蓝、鱼肚白、或深邃的墨色——被彻底涂抹干净!

二十八宿何在?荧惑守心、紫薇垣、北斗柄……昔日司天监仰望星空定位四时、辨吉凶休咎所依仗的一切坐标,尽皆淹没于这诡异翻滚的五色混沌之中!那曾为王朝引路千年的星光,被这蛮横妖异的光气彻底吞噬了。

仲予的眼眸因极度的惊骇而扩张到极限,倒映着那片翻滚、蠕动着的巨幅彩色幕布。瞳孔深处,只剩下纯粹的、冻结血液般的恐惧。那光气流转之间,如同无数只巨大而冰冷的魔眼在墨黑的天空中骤然睁开!冷漠地、居高临下地、一遍遍扫视着在它覆盖下渺小如蝼蚁的一切生灵!

他本能地望向北方的天际——那是象征至高皇权、天帝居所的紫微垣所在的方向!五色光气在那里翻滚碰撞得最为激烈!大片大片的赤红和惨青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一次次凶狠地试图吞噬中央那一点微弱而尊贵的紫金光芒。那微弱的紫金光每一次艰难地透出来,随即就被更加汹涌的赤与青、靛与浊黄狠狠扑灭、撕扯!每一次的光芒挣扎与消散,都像是一声声巨大而沉闷的、预示着某种古老而神圣之物行将崩溃的……无声巨响!重重砸在仲予的心口!

天,塌了。

那个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如死水的童子,原本呆滞如石塑的脸庞,也被这骤然降临的天地之变映亮了。他忽然朝着那片被五色光气狂乱肆虐吞噬的北天,极其缓慢地、歪斜地咧开了嘴。没有声音,没有笑意,只有嘴角那抹刻骨铭心的诡异弧度,和一个被光气映照得格外惨淡的口型无声地翕动:

“王……”

一个极其轻微的音节,被呼啸的风声碾得稀碎。但那个口型,却像一枚带着倒刺的冰冷铁钉,狠狠扎进了仲予的眼球,沿着视神经直刺脑髓深处!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击而来,他眼前那片浓烈的五色光气瞬间开始疯狂旋转、扭曲,仿佛要把他最后一点意识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紫金光一起,彻底拽入永恒的、无尽的彩色混沌深渊!

“天命……何在?”一个来自灵魂深处最底层的、破碎的问题,无声地在仲予脑海中炸开。

“妖氛!妖氛!天裂妖氛啊——!”司天监那座用于观星占卜的土台上,嘶喊已经不成人声。负责记录的史官双手剧烈颤抖,刻刀几乎握不住。

“五色之气……逆冲……吞噬紫薇!”一个白发苍苍的司天监老官瘫软在地,指着天空的手指抖如风中枯叶,“垣帝座……帝座黯淡……危矣!危矣!……”

他的哭嚎被一阵急促而沉重、带着金属撞地声的步伐淹没!

“明甫!明甫何在!”内侍总管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濒死禽鸟,“王……王急召!”

明甫浑浊的老眼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土台中心那座浑天仪。那象征天体运转的精铜环圈正无法遏制地剧烈摆动、摩擦、撞击着,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的哀鸣,仪器的中央球体——象征紫微帝座的位置——被一道偶然映照下来的惨青色光气扫过,留下污浊冰冷的光影。

“走。”老人只吐出一个字,干涩、冰冷如铁。他已不必再看那天上肆虐的五色祸胎。王朝的象征,那浑天仪中央冰冷滚动的青铜天枢,其上的刻痕此刻被摇晃的光影照得模糊不清,如同昭示着命运的即将倾覆。他豁然转身,那件被汗水和风尘浸染得有些沉重的史官深衣下摆,在土台剧烈的颠簸中如垂死黑鸟的翅膀般扬起,紧紧跟在内侍总管身后,一步一步踏向土台边缘吱呀作响的木阶梯。

老史官的步履沉重而稳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深埋于历史肌理中的断骨残简上。身旁年轻的史官伯阳紧跟着他,嘴唇紧抿,脸色惨白如纸。

紫宸殿那扇沉重的朱漆殿门被两名侍卫奋力推开时,一股比之前殿宇深处更沉重的、压抑得令人几欲发狂的黑暗迎面扑来。

殿内极其空旷。高大的铜柱在四周黑暗中延伸,壁龛里的青铜灯盏大多熄灭,仅存的几盏也苟延残喘地跳动着微弱的橘黄火苗,光晕挣扎着投向深处那唯一的光源。那些微弱的光线落在跪伏于冰冷地面的几位重臣——太保、太师、司徒等的身影上,只在青铜甲衣和黼黻纹饰上反射出一些转瞬即逝的、鬼魅般的冰冷反光,却无法照亮他们此刻深埋的脸庞和衣袍上细微的尘土痕迹。

更深处,那高高踞于几级玉阶之上的王座,被一片刻意调暗了光线的巨大阴影所覆盖,如渊如狱。王座之前,一张巨大精美的漆案上,象征至高权力的九鼎并未列于此,案上唯有刚刚破碎的一只青玉酒觯,碎片四溅,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撒开,如同凝固的星辰碎屑。浓烈的醴酒芬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王座深处的阴沉暴戾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发酵。

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前,一道斜长的阴影被仅存的几缕幽光投射在玉阶之上。那身影并未坐在王座里,而是披着一领华贵的玄色大氅,背对殿门,面向空寂幽深的殿壁站立着。玄衣上繁复的暗金玄鸟纹饰在幽暗中沉默蛰伏,随着那背影微微起伏的呼吸,偶尔渗出一点冷硬的金芒。

整个大殿只回荡着一个压抑而深重的呼吸声,如同殿宇深处某个沉睡的庞然大物正在不安地酝酿一场风暴。那并非刻意的威压,而是某种积蓄到极致的、即将失控的力量无意间泄露出的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