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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金椽玉碎(2 / 2)

祖己伏身在粗粝冰冷的石案上,瘦削单薄的身影被昏暗油灯拉扯得更加细长扭曲,投在身后布满龟裂的冰冷石墙上。他身上披着半旧的黑色深衣,仿佛连那点微光也吸纳殆尽。石案四周散乱堆叠着无数简牍,大多是水渠淤塞、田地荒芜、粮仓空荡和奴隶逃亡的沉痛字句。墨渍如斑驳泪痕,在他嶙峋苍白的手指关节间凝固蔓延。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然攫住了他。枯瘦的身体被剧烈咳嗽猛烈冲击得像风中柳条般弯曲抖动,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要撕裂胸肺。石案之上那半卷刚写到春季种粮奇缺的奏牍被带翻在地,墨迹污损了一片绝望的陈情。墙根一只粗陶土碗里,剩下半碗浑浊泛着草腥味的黑色药汁,表面已凝了薄薄的浮冰般冷硬。门边昏昏欲睡的老内侍如遭电击般猛地惊醒,踉跄抢上欲扶。

祖己用力推开老内侍的手,用手背狠狠揩去咳嗽呛出的泪水和下颌湿痕,另一只枯瘦的手却死死抠进自己单薄的胸襟衣料深处!那并非皮肉脏腑的痛楚,而是深植灵魂的黑色冰窟——早逝母亲残留记忆中的掌温早已冷却模糊至不可追,祭坛之上被如山神权和先祖目光碾压至崩裂的痛苦,妇人那柔懿殿中飘来的、浸透蜜糖与蛇信的甜腻毒气……最终都凝缩为那方青布帷车帘落下时,将他沉入永恒黑暗荒芜的决绝与冰冷。

“水……玉……”他胸腔如同被灼热砂石堵塞般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刺耳,“玉!孤的……玉璜……碎了……”他忽然失神地伸长手臂,指向墙角暗处一只矮小蒙尘的粗木几案,眼神空洞而狂乱,指尖剧烈颤动如风中落叶,“快!擦拭!……父王大祭……不容微瑕……不容微尘!”大颗冷汗顺着他瘦削鬓角滚落,粘住一缕散乱青丝。

老内侍佝偻着冲到墙角。矮案上除了厚厚一层浮灰,空空如也,哪里寻得见半块玉璜碎片?老人眼泪终于溃堤而出,绝望漫过皱纹沟壑。他只能用衣袖一遍遍徒劳擦拭那块尘埃满布的肮脏几面,浑浊泪珠砸落在灰土上,形成一个个更显污糟的深色圆点,口中不停重复着无意义的低喃:“老奴擦……擦干净了……干净了……”

祖己却仿佛对这徒劳视而不见。他挣扎着甩开老仆的牵扯,跌撞冲向紧闭着那扇沉重冰冷木门的角落。用尽残存力气,将门猛地推开!

凛冽如剃刀般的寒风,挟着入骨寒意瞬间穿透他单薄的旧深衣!院中那株不知何时枯死的巨大枣树僵硬的虬枝,在惨淡的夕照和初露的寒星映照下如同展开的森森骨架。几枚被遗忘在枯枝尖顶、早已干瘪起皱如老人枯爪般的小枣正随风凄惶摇动,摇摇欲坠。

祖己如同梦游者般,蹒跚走向那株枯木底下。单薄身形在晚风中抖索如最后一片悬枝枯叶。他缓缓蹲下身,僵硬得如同石俑。伸出那只被竹简磨出硬茧、被墨汁染得乌黑、瘦骨嶙峋如同鬼爪般苍白的手,以一种近乎朝圣的缓慢与专注,近乎病态地在冰冷散落的浮土枯叶间细细翻找、摩挲着。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硬物越来越多,那是历经寒冬风霜、深褐开裂、干瘪蜷缩的野枣核。

“……一……二……三……”他发出梦呓般微不可闻的低语,声音细碎得被风一吹即散。

“殿下!这风寒邪气伤人骨髓啊!”老内侍惊慌哭喊,想搀起他。

祖己却充耳不闻。他眼中、手上、心头,只有那些不断从冰凉冻土下翻捡出来的深褐色种核。冰凉枣核攥在手心带来的些微刺激驱散了部分寒意,反而使冰冷的躯壳内短暂涌起一丝丝暖意。在他专注如痴的凝视中,这方脚下的冻土旋转幻化开来:裂开的土地焦渴如龟背,流民眼中空洞绝望似枯井,沟渠里淤塞的死水……都与他掌中这些坚硬的、小小的生命印记重叠纠缠。滚烫的泪水灼痛模糊了视线,混合着冰冷的尘沙黏在脸上:“……七……八……父王……”他紧紧攥住了掌心冰冷粗糙的枣核,如同攥住这片广袤大地枯萎冰凉的根脉,“您要儿臣来看的……便是这深埋于寒冬土中的……生命余烬么?”

“……十……十一……”指尖刺骨的凉意顺着骨头缝向内侵蚀。

第十二颗枣核刚刚被冰僵的手指拢入掌心边缘,一阵更加狂野凶猛的寒风从荒原席卷而至!祖己的身体陡然一沉,如同被无形的、巨大冰冷的铁锤拦腰砸中!一丝刚刚从专注中汲取的微弱暖意瞬间被抽空,钻心刺髓的寒意从每寸皮肤、每个毛孔中狂涌而入,将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完全浇灭!那剧烈的颤抖蓦地停歇了。

他维持着半跪于地的姿势,全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僵硬与虚脱的平静。

几颗深褐色的枣核,从他无意识松开的僵硬指掌间滚落下来,跌回到脚下冰冷坚硬的泥土尘埃之中,无声无息。

殷都郊外,殷商宗庙肃立如亘古长存的巨岩。

天尚未破晓,殿内巨大的青铜鼎炉中仅余最后几点炭火余烬,挣扎着释放出转瞬即逝的猩红光芒。幽暗的殿堂深处,唯有那两排高耸如林的乌木神主牌位,在极度清寒死寂的空气里,无声散发着冰冷沉重的、属于神域的气息。

巫咸身着最庄重的玄色祭服,佝偻着老迈身躯跪坐在牌位前那幽长甬道的冰冷起点。祭服上的暗色似乎比他本人更深沉。

厚重的殿门缓缓滑开一道缝隙。武丁的身影如一道沉重的、凝聚了北风的暗影,无声卷入。随之涌入的刺骨寒气,将这宗庙本就永恒的冰冷神息冻得更沉更凝。他没有走向祭坛,甚至没有上前一步,就停在了离巫咸佝偻背影不足两步远的阴影里。那暗影如厚重的斗篷,将老巫师瘦弱的身形彻底覆盖包裹。

巫咸蜷缩的背脊似乎又向下塌陷了几分。他没有回头。死寂的殿宇内部,唯有两人沉重得如同闷雷的心跳声在冰冷的黑玉石地面上相互碰撞着、回响着,那声音仿佛在寂静中凝结为冰棱。

“祖己……王子……”巫咸嘶哑浑浊的声音终于破开这比神域更寒冷的沉寂,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沉重地砸在冰玉般的黑石地上,激起无声的、却又足以崩碎山岳的回响,“……薨于洹上邑所。”

武丁岩石般凝固的身形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按在腰间宽厚玉带螭龙首上的那只手,指节骤然凸起,泛出接近尸体般惨烈的青白。那微不可察的颤抖幅度下,蕴含的力量足以使玉带瞬间崩裂。

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意义。无形的万载玄冰从四面八方轰然挤压而至,将他彻底封铸!玄冰深处,却又有灼烫熔岩般的巨大撕扯之力在疯狂爆发冲撞:祭坛上祖己崩裂的眼神,妇人殿中毒香缭绕的蜜语利刃,自己吐出“即刻”二字时儿子眼中星辰的骤然熄灭,遥远记忆里历下那片翠意涌动的黍苗青浪……所有图景都在祖己薨逝这冰冷的宣判之下狠狠碰撞、爆炸!

武丁猛地合上双眼!一股滚烫腥咸的铁锈味凶狠地撞击着喉咙!他用尽全身血肉之力、甚至是倾尽一国之君所能调用的意志巅峰,才勉强将这口逆血压回腹腔。喉结剧烈痉挛滚动了一下,动作艰难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如同闷雷滚过寂静神殿。

当他再度睁开双目时,风暴肆虐的废墟被永恒的绝对深寒占据,所有血肉都已化为空洞冰海深处无声涌动的虚空。

“知道了。”武丁的声音响起。三个字平直、生硬,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是从极北之地百万年玄冰层的核心,被利刃强行凿取的碎片。他旋即转身,玄色的大氅在冰冷的殿内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半弧。步履第一次显出了沉滞,仿佛背负着青铜铸就的整座高山,朝着那两列如同黑色巨杉般耸立的神主牌位深处走去。甬道深处,供奉着至高无上的先王成汤,供奉着他曾放逐过他如今已然作古的父亲小乙的神位。

脚底踩踏冰冷黑石的每一次声响,都清晰敲打着空旷殿宇的墙壁。他最终停驻在“小乙王”的神主牌位前。

“小乙王”三字在牌上闪烁着冰冷幽光。他抬起右手,仿佛要拂去神龛上根本不存在的一丝浮尘。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无情的乌木前悬停。凝固的身影仿佛与那乌木牌位融为一体,成为又一块沉默的黑色石碑。

“父王,”沙哑低沉,带着喉咙深处磨碎的石屑般的声音对着牌位响起,字字浸透着某种无形的铁锈气息,“您当日……遣儿子往历下……言道要看那黍苗新绿……”

喉间骤然被无形巨掌扼紧!祖己那具蜷缩在洹上石墙阴影下的单薄躯体,那在寒风中僵硬数着枣核、最终栽入冻土的画面,以撕裂灵魂的力量重新攫取了他的意识!没有青翠!没有生机!唯有冻结在天地之间的无尽绝望与枯槁!当年他自认承继自先祖的、冷酷而坚实的训育之剑,最终斩断的,竟是自己血脉中最为珍重的那条玉色精魂!这柄本该斩开盛世基业的玉钺,竟猝不及防地回旋,砍断了延续的玉脉!武丁僵立在父亲的牌位阴影下,头颅仿佛重逾千钧,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摁向冰冷的乌木龛位。那微弯的脊背,宛如另一尊新的黑色石俑被铸立在幽暗的永恒神座之前。

三年光阴如洹水暗流。仲夏的蝉在浓密宫苑树荫里声嘶力竭地鸣叫,却挣不脱承光殿内那沉滞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浓郁的龙涎香、药石的苦涩竭力撕扯混合,也依然盖不住榻上生命那日渐枯朽的衰败气味。

锦褥华榻之上,武丁面容枯槁如覆盖一层黯淡金箔。昔日如峻岭般磅礴浩大的力量被持续数月的沉疴病痛彻底耗损,只留下薄纸包覆骨骼的狰狞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陈旧破损的风箱,挣扎着在死寂空间中发出凄厉的嘶鸣。浑浊的目光在榻前并跪的二子身上吃力地缓缓移动。

次子祖庚,体格魁伟如小丘,方阔脸庞的线条如同斧劈刀凿而成。他跪得笔直挺拔,目光凝重似铁铸的忠诚,始终锁定着父亲每一个艰难吐出的气息,沉稳但少了几分内在流转的华光。三子祖甲,在兄长斜后一步距离跪伏,身形比之稍显纤细,面容继承了母亲妇婌的精巧,即使此刻在父王病榻前,那股天然的灵动与暗藏的精明亦如春草难以彻底压抑。妇人远立在精绣重帷之旁,一张敷着上好铅粉的脸庞上,忧戚之色如同精心描画的妆容,其下强压着洞穿一切棋局的冰冷以及悄然翻涌的野心之火。

“……王……”武丁咽喉滚动着浑浊刺耳的痰音,挣扎半晌才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仿佛耗尽最后残存气力,“……位……”这两个字迸出的瞬间,那只藏在锦被之下、形容枯槁如同荆棘枯枝的右手,突然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抽搐了一下,指尖颤抖着朝祖甲方向——蜷曲又迅速伸直。

妇婌低垂的长睫深处,一丝闪电般的狂喜如同毒蛇吐信瞬间亮起!几乎在同时被更汹涌的哀恸淹没了全部脸庞。

祖甲的血液在看清那个手势的瞬间骤然凝固!旋即化为烧透全身的熔岩!头颅下意识微微抬起,迎向父王浑浊眼瞳深处那仿佛凝聚了千钧重托的无尽深渊——那眼神似承诺了他内心深处由野望勾勒出的、至高王座的无上蓝图!

浑浊的眼珠定在他脸上。然而目光只停留一瞬,如同被滚烫烙铁灼伤般猛地弹开!空洞地掠过祖甲年轻却炽热的面庞,重新落回长子祖庚那宽厚忠诚、此刻却因敬畏而深深垂下的头颅。喉咙深处爆发出更剧烈的破风箱撕裂声,那只指向祖甲如同无声许诺的手指,突兀地僵硬回勾,悄然缩进冰冷的锦被深处,再无一丝痕迹。

“……太……子……”武丁仿佛用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最终艰难地,如同自肺腑深处磨砺砂石般挤出这两个字,目光锁死在自己血脉传续而来的长子身上。那目光深处早已散去浑浊,剩下一种凝固在永恒疲惫与巨大历史嘲讽间的绝对空茫。

祖庚魁梧身躯剧烈一震!重重以额触地!声音因哽咽和激荡而沙哑撕裂:“父王!儿臣……”承诺沉如山岳,过往父王指向兄弟的手势却如阴云盘旋心头。

祖甲的脸庞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生命色彩,惨白如同新刷的白垩泥墙!父亲那目光中的惊骇、空漠甚至……憎厌?!如同无数淬毒的冰针刺穿他年轻骄傲的灵魂与所有精心构造的蓝图!巨大的恐惧和坠入深渊的冰冷将他攫住!那声“太子”如同铁铸印玺狠狠碾碎了他心魂深处那条通往王座的血路!父亲最后那指向自己却又如避蛇蝎般蜷回的枯手,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绝望?!那绝非他所期待的托付!那是什么?!混乱的惊涛骇浪彻底击垮了祖甲!在祖庚悲痛的叩拜与妇婌哀婉抽泣交织的死寂里,他猛地从冰冷的砖地上站起!如同逃离一场致命的瘟疫,撞翻身后一座沉重青铜灯柱!灯油溅落污了锦织地毯,他浑然不顾,脚步错乱如醉酒般踉跄冲出殿门,冲进外面炽热的蝉鸣与明晃晃的死亡艳阳里!

巨大的青铜丧钟在殷都上空被无数次奋力撞击。沉重迟缓如同垂死巨兽发出的哀鸣,震荡余波久久不息回荡在王宫的朱红高墙之间。王宫正殿之内,玄素之色交织,悲风肃杀。

新王祖庚站上了九级高阶的顶端,宽大冕服遮蔽了曾经的魁梧,肩背被无形的王权重力压得微弯。他面容凝重如磐石,双手接过奉礼官高举过顶的、那柄承传自历代商王的古老玉钺。钺身幽暗沉重,如同凝固了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杀伐与荣耀重压。

台阶之下,百官冠服如山涛林海,齐刷刷深伏于地。

唯有一角被帷幕遮挡的昏暗小门边。祖甲瑟缩在几个面色木然呆滞、手捧笨重祭器的低微宫奴缝隙之中。他换上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甚至肮脏破损的奴隶葛麻短褐,沾染着油污和灰尘。他将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要埋进自己被粗硬麻领磨破皮肉的颈项中去。新王手中高擎的古老玉钺折射着殿内明煌灯火,那点幽冷反光灼痛了他的视线。

就在接过玉钺,双臂感受到那沉重而冰冷触感的瞬间,祖庚的目光似乎下意识地扫过台阶下匍匐如一片玄色湖泊的群臣。视线扫过那片人海角落某个拱门边的暗影时,极细微地停顿了一下——那个瑟缩在几个麻木奴隶之间、穿着更加污糟的葛麻短褐的身影。那身影卑微如尘埃,隐匿在光明的死角之中,仿佛祭典上无意沾染的一抹不洁污痕,被新王的目光无意碰触,旋即悄然滑开。

祖甲的身体猛然痉挛抽搐!那新王短暂掠过的一瞥,如同从九天云霄投下的无形巨手!它未曾蕴含刻意的谴责,却在接触的瞬间,彻底碾碎了他借由肮脏短褐伪装出的最后一丝自欺!那眼神绝非责难,却胜过人间任何刑罚,将他彻底埋葬在尘埃里永世不得翻身!父王临崩前那只惊惶蜷回的枯手与此刻新王手中泛着凛凛寒光的传世玉钺猛然交错轰击在祖甲的意识深处!

“……王……之位……”祖甲喉咙深处滚动着一丝蚊蚋般无法辨识的惨痛气息。那冰冷的玉钺光泽,无声而冰冷地向这片幽暗角落宣告:那条奔腾着野心与不甘的血河,至此彻底干涸断流。所有僭越的幻想,都在它永恒的传承重量下碾作了尘泥。

玉钺之下,锁魂之链深种,它比世间任何构陷的刀锋,更能将妄念的根基彻底斩断,让灵魂永坠尘埃,再无挣脱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