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大殿那琉璃鸱吻之上,寒霜在死寂中凝成灰白坚铁。寅时过半,浓墨般的夜色沉沉裹住天地,唯有宫墙边青铜风铎偶尔在凝滞寒气中发出微弱呻吟,其下巡行的皮甲卫士每踏一步,足底薄冰碎裂的声响便重重锤击在寒夜里。庞大宫殿唯一的亮光来自九级高阶顶端,巨大玄鸟屏风前摇曳的青铜灯树,烛火在墨玉地砖上投下庞大诡异、仿佛正俯身噬人的阴影。
祖己垂首跪伏在这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凉黑石地上,已支撑半刻有余。他双手恭敬托举一只精巧兽面纹铜匜,温热蜜水在匜中轻颤。麻布深衣单薄裹住年轻躯体,寒冷气息丝丝缕缕侵透肌理。额前一缕散落乌发随他几不可察的呼吸轻微起伏,身体姿态沉静如磐石刻成。数尺开外的阔大漆木矮榻上,父王武丁侧身向壁而卧,深卧入厚厚玄狐裘衾之中,呼吸均匀悠长,仿佛深潭潜游。唯有裘衾边缘探出的那只手,指节如山脉隆起,依旧刚劲遒劲。
祖己耳廓捕捉到父亲呼吸深处一丝微妙滞涩,仿佛潭水之下有寒冷暗流拂过古老岩石。他眼帘极其轻微地抬起,目光迅疾如电滑过父王衾被肩部的轮廓。
只是翻身而已。他眼底那根无形之弦松弛了一缕,额颅重新低伏下去。屏风巨大的黑影如实体般沉沉压迫着他年轻却已积满疲惫的脊背。
远处传来鸡人悠远单调的唱报声,东方极微处,一缕淡青色晨曦终于穿透了玄色的帘幕,它锋利如刃,勾勒出宫殿连绵屋脊生冷而决绝的轮廓。沉重的殿门悄然滑开尺余空隙,无声涌进的寒风中裹着众多内侍,捧着冰冷的铜盆清水、布巾、香料鱼贯而入。殿内瞬间充斥着鲜活水气和辛涩木犀混合的凛冽味道。
祖己如拂去枝头落雪般轻柔放下铜匜起身,腰身微微僵直酸痛让他动作极其克制。然而——
“昨夜……可醒了五回?”
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背后矮榻传来,虽轻,却似一枚寒冷冰针骤然刺破清晨薄雾。
祖己身形仿佛被冻结,旋即缓缓转身,低首躬身:“回禀父王,儿臣……只起身四次。”声音沉稳谦和如同无波古井。
“孤听见了。”武丁已自行坐起,玄狐裘衾滑落腰间,素色单衣下骨骼轮廓分外清晰。戎马生涯雕琢出的锋锐,在这清癯面庞上如刀斧砍凿。他沉静目光越过玉阶,穿透距离落在阶下长子的身上,目光仿佛能剥开一切表象,抵达血脉最深处的搏动。“风寒初起,仔细熬坏了身体根基。祭礼诸事,自有大巫、卜官承担操持。”他接过内侍跪递的热布巾,狠狠按压面庞,颧骨处短暂留下两块赤红。“下去,让庖厨给你煨碗参汤暖身。”
“儿臣遵命。”祖己郑重再拜,后退两步方转身步出大殿的森森暗影。
他甫踏出殿门,一道锋利如刀的晨风卷裹着肃杀寒意扑面而来,衣袂被风猛地带起,露出单薄肩背的轮廓,随即隐入殿外混沌未明的晨光之中。
王宫一隅,柔懿殿内雕花门扉紧闭。椒泥熏烤过的墙壁散发温暖甜香,与浓郁药膏的清苦气息交织,无声蔓延。
妇婌斜倚在铺陈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长发如墨云垂泻肩头。她面颊微侧,任由贴身女奴轻柔按捏紧绷的肩颈。薄薄纱帷过滤后的光线,柔化了那眉目间刻意经营的病态娇弱。她眼波流转,似无意低语,语声如春溪淙淙:
“仲春祭典那日……妾病体难支,只得隔窗遥想殿前盛况……听闻吾王……心甚悦慰?”
话音袅袅,她尾音轻巧上扬,纤细手指捻着一枚殷红桑葚轻轻搁在唇边,又微微蹙眉放下,指尖一点艳红在细瓷盘上洇开:
“祖己那孩子……”她顿了顿,目光似笼着轻烟,“年方十六,竟能肩承尸祭之责了?……此等重任,怕是连……”
榻畔矮墩上,武丁正对着一摊散乱龟甲骨片,借着兽形玉灯座昏黄烛光细辨其上如蛛网蔓延的灼烫裂纹。闻言并未抬眼,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含混的回应,唯有眉间那道刀砍斧凿般的深刻竖纹,骤然间绷紧了几分。
妇婌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武丁沉郁的侧脸,温婉柔顺的眼底深潭之下,一根冰寒毒刺瞬间浮现又一闪而逝,快如冷电。她轻轻侧过头颅,一绺青丝滑落颊边:
“说来惭愧……妾这病迟迟缠绵不散,终是心头结着郁气驱之不去。”她幽幽一叹,语声轻飘如同梦呓,身体柔弱地蜷缩了几分,“前日偶入魇障,恍惚竟见……先王威严神容隐约显化……”
武丁辨读兆纹的手指骤然凝滞。
“……梦魇幽深莫测,先王隐于黑雾,口吐箴言如惊雷贯耳……”妇婌的声音愈发轻软纤细,几乎被燃烧的烛火吞没,肩膀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其言道……王廷之中……竟生德不配位之戾气……暗损宗庙基业……恐……”
“谁?!”
武丁霍然抬头,捏着龟甲的手指瞬间因巨力而骨节毕露!那目光如冰冷的投枪,穿透摇曳烛火的氤氲,直刺妇婌那双蒙着泪光的瞳仁深处,似要将其彻底洞穿!
妇人似受无形雷霆重击,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倏然褪尽,泪珠瞬间滚落,在脂粉匀净的脸上划开两道亮痕。她纤纤玉手捂住了唇,惶恐如同惊鹿:“妾……妾胡言乱语了!神恩如渊似海,妾这混沌病体如何窥得其中玄机……吾王莫要当真!……”她泣不成声,肩头轻颤更甚,每个字都带着精准的刺痛,“只是……只是这般梦魇缠身,妾思及祖己……深恐那‘尸’位重如山……少年心力若失持衡,心神一瞬失守……神明洞察秋毫,微瑕亦难逃天目啊……”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溅出一粒灼烫的星子。
暖房里甜腻温热的空气瞬间冻结凝固。武丁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去,蒙上一层寒彻骨髓的青灰。下颌肌肉绷紧如拉满的硬弓,他死死盯着跪在面前啜泣的身影,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柔弱的形体,穿透重重宫阙的坚固墙壁,骤然拉回到祭礼大典之上——
祭台高耸如肃穆的山峦。正午阳光像无数金针射下,万钧重量狠狠压在中央那人年轻单薄的肩背上。祖己身着沉重繁缛的礼服,纹丝不动立于“禁”案之后,礼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晃荡,在苍白的面孔上投下摇颤的光斑和深重的暗影。那件象征无上荣宠的尸祭礼服,华美绝伦,此刻却形同金玉铸就的巨大囚笼。他低垂眼帘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足尖前方“禁”案上最细小的一片云纹上,试图借此维系岌岌可危的镇定。巨大青铜鼎中,檀香的青烟如冰柱般凝固在无风的广场上空,连接着玄天与后土,浓烈的牺牲被焚烧的腥甜气味炽热升腾,裹挟着油脂焦糊的味道渗入广场滚烫的空气,形成一片奇异厚重、令人几欲窒息的巨大漩涡。
祖己强迫自己维持着绝对的静止。只有垂落的玉旒因剧烈心跳敲打着额角的血脉而抖动出难以察觉的微光。意识在巨大的压力下漂浮恍惚,自己仿佛不再是祖己,而成了成汤王马蹄踏过的壮阔山河,成了无数干戈饮血沙场,无数功业堆砌而成的人形磐石!
当司礼卜官苍老遒劲的声音,如同远古巨钟轰鸣,一声惊天动地的“——跪!拜——!”撕裂晴空!广场之上、如同无尽黑色森林般的冠冕与身影齐刷刷轰然坍塌,重重叩拜在冰冷祭坛白石上!武丁身披象征王权的最庄重玄端朝服,立在所有臣僚的最前端,双膝沉实地撞击坚硬石面,以额触地。整个广场瞬间凝固成巨大冰坨,只余卜官那仿佛从九幽之下挣扎而出的悠长祷言在天地间爬行:
“祖荫煌煌……佑我……大……商……”
祖己立于“禁”后,挺直的身躯如同承受天地重压的石碑,几乎能听见骨骼在巨大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厚重祭礼华服之内,汗水如浆奔涌,那炽热阳光下的冕服仿佛从内部开始燃烧,滚烫的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肌肤骨髓。脚下冰冷的祭坛开始旋转,周围山呼海啸般的臣服身影化作碾压而来的巨浪。脑中只剩一片灼热的空白,唯有一个绝望意念死死支撑着他:完成,必须完成这场无休的仪式……终于!卜官那裂帛般凄厉悠长的“礼——毕——起——!”如赦令降临!武丁沉稳起身,抬头——那如九天雷霆般锐利的目光穿透仍在兀自震颤的玉旒珠帘,毫无偏移地劈落在祖己脸上!那目光蕴含的穿透力,如千钧重锤击碎了祖己最后强行堆砌的防线!眼底深藏最后一丝伪装出的坚实,瞬间崩塌瓦解,露出里面无尽的苍白和即将被“太子”二字彻底榨干的疲惫枯井。
那祭台之上强弩之末般的僵硬,那瞬间崩塌的眼神……此刻在妇婌刻意编织的“神谕”罅隙里飞速放大、扭曲,最终定格为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图景!武丁猛地闭上双眼,一股冰冷彻骨又无可转圜的决断,混杂着来自生命深处遥远的痛苦回声——那是年幼时,父王小乙冰冷而无可抗拒的声音“孤当年,亦是……被小乙王……放出!于历下……看黍苗青黄!”如同深埋的骨刺被拔出一般,裹挟着宿命般的寒潮,从脊梁骨一路蹿升!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磨,缓慢地、沉重地碾压着暖房稀薄空气,将那椒泥暖香和所有微弱的生机一并压得粉碎。
沉寂如同凝固的坚冰。良久,武丁低沉嘶哑的声音才艰难地破开这片死寂,字字仿佛淬过隆冬冰棱,没有半分暖意:“病中呓语,不必萦怀……安心养病罢。”这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一道斩断一切言语的冰冷敕令。话音刚落,他长身猛然暴起!黑色广袖带起的劲风,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扫过榻边,将那只跳跃着、象征着他心潮最末一点涟漪的烛火猛然扑灭!暖房刹那陷入浓稠如墨的阴影。妇人愕然抬起的脸孔,被黑暗切割成破碎的光块,唯有眼中那抹还来不及彻底敛藏的、毒蛇亮出獠牙般的森冷锋芒,在彻底吞没她的黑暗来临前,刺破了最后一瞬的光线。
严冬朔风裹挟着刺骨的冰粒与尘沙,在殷都的宫墙与闾里间疯狂怒号嘶鸣,刮得人面皮生痛。祖己居住的东宫偏殿院前,几棵虬曲光秃的老枣树枝丫在劲风中痉挛般地抖动,形如攫人的鬼爪利刺。
一道比北风更冷的敕令,劈开混沌天光砸进了这方死寂庭院:
“王命:王子祖己,年富力强,当体察下情,明识黎庶之苦。即日起程,亲赴洹上小邑,观农桑稼穑,务于土地!”命令毫无情感,如同冰冻三尺的大河裂开。宣读王命的宫廷卫尉止步于院门之外,如同隔绝一切的界碑。
祖己直直跪在铺满寒霜的冻土之上,呼啸的风卷起冰沙抽打在他脸上,迅速黏住了额角冷汗未干的痕迹。眼前一切都如同梦魇里的场景:祭坛上蒸腾扭曲的烟雾,无数模糊臣工仰伏朝拜的容颜,最后都扭曲汇聚为——柔懿殿那垂落的紫绒帷幔缝隙,妇人贴身女奴悄然递向自己一方氤氲着暗色香气的丝帕……
“儿臣……”他嘴唇颤抖开合,声音被风撕得粉碎,唯有唇形透出几近乞求的残音,“但求……侍奉父王……晨昏……”他撑在冰冷地面的双手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指甲因过度用力抠进坚硬冻土,关节泛出死白。那顶曾象征无上尊荣、如今却化为无形巨剑的“尸主”之名,此刻骤然坠落,斩断了他与至高王权之间仅存的脆弱联系。母亲早逝时那张在重重锦被里苍白枯萎的脸庞,如泛黄的旧影从尘封的记忆里扑出,紧紧缠绕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风猛地灌入喉间,哽住了他所有未尽的哀音。
卫尉如同面对一块朽木般毫无反应,冰冷清晰重复:“即刻!”
杂沓坚硬的靴声踏碎冰面靠近,几名宫卫如铁柱般围拢,脸上仿佛罩着万年冰壳,透出不容置疑的残酷压迫。他们没有粗暴拖拽,只是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半搀半架地将祖己从地上“拔”起。他站立的姿态虚浮,像一个被抽空筋骨的简陋偶人,脚步踉跄被动地被拖向庭院门口早已静候的粗糙青布帷车。
车帘即将垂落,将他彻底封入铁青色黑暗的前一瞬——
“等等!”一声急促呼喊撞破寒风。巫咸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入小院,宽大的祭服衣袂在风中狂舞,怀中紧抱一个鼓囊囊的葛布包袱。他完全无视宫卫冰冷的眼神阻拦,直冲车前,将那沉重的包裹一把塞进祖己僵冷如木的手掌之中!
硬冷的边角硌痛掌心,是竹简冰凉刻骨的棱角!
“殿下!洹上……洹上水势……土性……皆有记……”巫咸语速飞快如爆豆,字字沉重得像滴血的石子,他枯槁眼中浑浊的泪水似要溢出,又被他死死压抑,嗓音哑如磨砂,“水旱有常……人心……不死……殿下!活着!好好……活着啊!”他用力攥紧祖己冰冷刺骨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体温和那寥寥数字里的血泪嘱托一起狠狠摁进对方骨髓深处,随即猛地抽回,踉跄后退,整个人如同突然泄去了所有生命,佝偻得更加厉害,瞬间苍老了十岁。
厚实的青布车帘“唰——”地落下!彻底隔绝了巫咸痛苦绝望的模糊面容,隔绝了东宫熟悉的一角飞檐朽木,隔绝了整个天地间可能仅存的最后一点温暖光亮。
车轮碾轧过封冻地面的沉闷“吱呀”声响起,车把式狠辣的甩鞭声和呼喝声混杂在凄厉的风沙呼啸里。青布帷车摇摇晃晃,像一个即将咽气的困兽,驶向王宫那座巨大的、如同噬人巨兽喉管的黝黑洞开门户。
祖己蜷缩在车厢寒冷逼仄的角落,紧抱怀中那堆扎得骨痛的东西——那是他坠入深渊前,冰冷孤悬的最后一根铁索。车窗外,世界被狂风搅成一片混沌、绝望的灰黄漩涡。父王口中“历下黍苗青黄”的生机景象彻底消散,寒风中冻得板结的荒野如巨大的死兽尸体,零星依附其上的窝棚里,几双空洞麻木、比朔风更寒冷的眼睛偶尔闪过。
冰寒刺骨的车板颠簸撞击着他的脸颊。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与绝望的昏昧中沉浮。最后残存模糊触感,只有怀中那些竹简尖锐棱角倔强地穿透层层衣料,硌在冰冷绝望的皮肉之上,是黑暗中唯一真实,亦是唯一的痛楚标记。
洹上邑的石砌官署低矮粗陋,厚实墙壁缝隙间依旧渗出冬日凝固不化的寒意。几缕微弱昏黄的夕光艰难钻过半朽的木格窗棂和窗纸破洞,斑驳地投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