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砾劫(2 / 2)

“善!大善!”仲丁猛地抬头,年轻的脸上绽放出如同朝阳冲破乌云的锐芒,一锤定音!“传旨,孤即亲拟诏文!命——”他目光如电,扫过角落的阴影,仿佛穿透了墙壁,“史官仓庚!携孤亲书诏旨、相国所拟细则,星夜兼程前往淮北前线!交予前军亚长之手,务须与盐工耆老协力,推此新政!不惜一切,布下盐堡铁阵!筑就我大商东南铁壁!”

两月时光,在无数工匠民夫日夜不休的劳作与士卒的呼喝声中,如淮水之流般匆匆逝去。淮北泗水下游,一场场春寒伴随着湿重的浓雾,如冰冷的巨手般拂过广阔的苇荡滩涂与星罗棋布的水泽。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与新生草木的奇特气息。黎明时分,天光尚混沌未开。

衣衫单薄的仓庚,右臂断处依旧被麻布包裹着,仅凭左臂支撑,屹立于一处刚刚落成的盐堡雉堞之上。寒冽的晨风如冷刀般卷着他空悬的右袖,啪啪作响。眼前景象,与两月前那如同血火炼狱般、他从中负伤逃离的修罗场,已是天渊之别!

高近两丈的堡墙,骨架全为碗口粗、剥去树皮的韧性巨木密集打下地桩为基,桩间填充着此地特有的、黏性极强的黄胶淤泥,层层夯实垒就。外层敷以草茎与泥混合的厚泥浆,再覆盖着防水防腐的竹篾席片,整体望去虽显粗犷甚至简陋,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坚固。

墙外,一道宽深皆逾丈余、底部铺着尖桩的壕沟,如同匍匐的巨蟒缠绕着整个盐堡,沟中引来的浑浊河水,翻滚着泥浆般的黄浪,不断冲刷沟壁。壕沟之外,更布设着数重斜指外空的拒马尖桩,棱角狰狞的荆棘藤蔓缠绕其上,如同环伺的毒蛇。远远望去,壁垒森严。

墙后,是整齐排列、屋顶还带着新茬的新建茅屋。天色微明,已有炊烟带着粟米的暖香自灶间升起。妇人早起汲水的声响、孩童睡眼惺忪的啼唤与简陋棚市中开始的以物易物的嘈杂,混杂着堡外河水流淌的淙淙声,构成了一曲混杂着烟火、生存与希望的黎明交响。这不再是临时躲命的窝棚,而是一个个雏形初具的、活的聚落。

堡下稍远处河水拐弯的浅滩处,数十条以巨木挖空而成的独木舟与简易筏舟正来回穿梭,上面满载着新伐的柴薪、一袋袋沉甸甸的粟麦粮秣以及从附近林区运来的粗大橡木。舟上身影忙碌,桨橹激起的水花在晨雾中闪烁。

堡墙内侧不远的一片开阔河滩空地上,百余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只穿着及膝的粗麻裈裤,赤膊光脚,手持磨得锋利的骨耒、石耜,正奋力踩踏在初春依旧冰冷刺骨的褐色泥水之中!他们在一些穿着破旧皮甲的老兵指导下,在泥泞中奋力挖掘着更深更宽的引水渠道。汗水混着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纵横流淌,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堡墙最高的几处角楼雉堞后,数架结构虽显粗糙、但弓臂以坚韧油藤绞筋、沉木为座、厚重异常的原始木弩已被牢牢固定架起!浸过油脂的藤筋弩弦紧绷,在浓重晨露中闪烁着湿漉漉的幽光!几个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筋肉虬结的汉子——不久之前还只是盐场里埋头熬盐、为生计发愁的力工——正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紧张却无比专注地调试着巨大的弩臂角度,小心翼翼地安放人头大小的石弹。一个脸庞棱角分明、曾是戍卒老兵、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低声吼道:“稳!要稳!石弹就是咱的牙!专咬贼酋脑壳!”引来一片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回应。

凛冽的风吹动仓庚额前散乱的短发,他的左手缓缓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一片曾经浸透不知名死者鲜血的污损布条。布条上,那个用暗红色矿粉描绘出的、粗拙扭曲、不明其义的图形如同鬼符,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伸出骨节突出、沾染泥痕的左手食指,就在冰冷的、散发着新泥草木气息的粗糙堡墙平面上,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勾勒出与布条上一模一样的图形!

此刻,借着初升朝阳的微光,再俯瞰脚下这交织着汗水、泥土、河水与新生力量的盐政铁壁雏形……那青灰色的堡墙、蜿蜒如蛇的壕沟、奋力开挖的新渠网络……仓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布条上的诡秘图纹……竟与眼前正在构筑的宏大防御图景隐隐重合!它扭曲的笔触,正指向他所站立的位置——这盐堡的核心?又似勾勒着远方的水系?亦或标注着某个致命的缺口?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绝非随意涂抹的鬼符!它是蓝夷刻写于秘密集会盐石之上的地理标识!是他拼死带回的命运符码!标识着蓝夷所觊觎的核心盐场、水系关键通道、或是他们试图突破的战略咽喉!这晦涩的图形,正与脚下这堵新生血肉筑成的铁壁铜墙,无声地进行着第一次致命的、预示性的碰撞与对峙!冥冥之中,命运的巨网正悄然收拢!

芒种节气刚过不久,灼热的骄阳如同天庭坠落的巨大熔炉,肆意炙烤着淮北下游广袤的滩涂盐场。大地被蒸腾得扭曲晃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碱与浓稠的海腥味,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燥烈的眩目白色,连河水的反光都带着令人晕眩的锋芒。

忽然,东南方向的天际线处,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鸣响起!不同于车马的奔驰,那是无数铁蹄以狂暴节奏敲击干涸大地的怒吼!漫天硝尘如同沙漠风暴般腾卷扑向这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域,速度惊人!鹰隼般矫健的蓝灰色马群,驮着如狼似虎的剽悍骑士,卷着死亡般的旋风,以毁灭之势猛扑向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处盐场外围!当先一骑,正是蓝夷族内以凶狠残暴闻名的猛将呼衍达!他身披厚重野牛皮甲,缀满骨饰,眼中燃烧着贪婪与残忍的烈火!

数日前,他派出的心腹细作回报:最大盐堡虽已筑起,看似庞大,但根基初立,守御者多为临时强征入伍的农夫盐工,惊慌失措,训练不足。堡墙虽设木弩,机弩笨重发射缓慢;陷坑仅在外围几处浅设,诱敌亦显仓促,不足为惧!这正是撕破商朝虚张声势、抢夺白花花盐堆的天赐良机!

“嗷——吼——!”

呼衍达狼嗥般的咆哮炸裂沙场,如同进攻的号角!手中沉重骨朵高高举起,猛地前劈!“白盐就在眼前!破开这土围子!杀光男人,抢走女人、盐巴、粮食!随我踏破这烂泥堆成的篱笆墙!冲啊!”

座下名驹“追风”嘶鸣如龙吟,四蹄翻腾如同激越的鼓点!呼衍达如同离弦之箭,一马当先!他鹰隼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堡墙看似最薄弱的西侧豁口——那里恰好毗邻一段引水沟渠边缘,淤滩水浅。只要一个冲刺纵跃!他嘴角扭曲,狰狞的笑意已经爬满脸颊!仿佛已经预见到那些墙头草民在自己铁蹄与弯刀下倒伏哭号的景象!

骏马“追风”在主人凶悍的催逼下爆发出极限速度!铁蹄刨开坚硬干燥的浮土,向着浅滩水边那看似坚实的淤泥岸坡猛冲!

马匹前蹄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眼看就要踏上壕沟另一侧的硬土!呼衍达眼中嗜血的光芒爆射!

“扑通!咔嚓——!!!嘶——!!!”

一声沉闷至极的闷响混合着骨骼错位的脆响与马匹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同时炸开!看似坚实的浅滩淤泥表层像纸一样被瞬间撕裂!下方黏稠如同黑色沼泽的腐草烂泥带着强大的吸噬之力猛地缠住了马匹健壮的前肢!“追风”猝不及防之下剧痛、惊恐,本能地疯狂挣扎蹬踏,泥浆四溅,反而加速了陷落!淤泥如同无数饥渴的魔爪,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它的身躯,眨眼间泥泞已没至战马雄壮的胸腔!盐工们在修筑堡垒的同时,悄然在特定滩涂下挖掘深坑填入腐草泥沼,再精妙回填薄土伪装成硬地!一个精心设计的、表面坚硬的死亡陷阱!

“啊!畜生!”呼衍达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在坐骑倾塌的瞬间凭借惊人的腰力腾跃而起,脱出淤泥!手中沉重的弯刀本能地狂挥,试图斩断无形的束缚!然而更可怕的现实是——他沉重的兽皮战靴,被下陷战马挣扎翻涌出的更加粘稠的淤泥死死裹住脚踝!举步维艰!

就在这惊变的电光石火间!

“打!”

一声锐利得刺破长空、带着金石摩擦般锐气的呼哨撕裂了晨雾!

原本看似寂静、仅三三两两人影的粗糙寨墙头,如同沉睡的火山猝然爆发!瞬间升起密密麻麻的身影!远超细作预估!其中只有少部分是穿着制式短甲的商兵,更多的——是穿着破旧盐工短褂、补丁摞着补丁的壮汉!他们的脸上再无昔日逃难时的惶惑,只有被逼至绝境、守护家园时喷薄而出的怒火!有的手中高举着内盛不明液体、黑黢黢的陶土罐子;有的手持寒光闪烁、叉尖沾着盐花的粗大渔叉;有的则挥舞着削尖了的浸水沉重木矛!

随着那声号令!

“呜——嗡!嗖嗖嗖嗖——!”

密集如暴雨般的破空锐响撕裂空气!那飞来的却非寻常箭矢!

无数燃烧着火焰、包裹浸透鱼脂干草的土陶罐、石弹、泥坨,如同带着怨毒尾焰的陨星群般,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狠狠砸落!目标——正是陷于壕沟及两侧泥泞地带挣扎的蓝夷战马、骑士!更有数十人合力,将数个裹满油脂草捆、直径足有车轮大小的巨型炽热火球,推下垛口!火球带着毁灭性的势能砸入敌阵最拥挤的区域,轰然崩裂,火星如同来自地狱的暴雨四处飞溅!火势如得狂助,瞬间燎着了岸边干燥欲燃的枯黄芦苇、散落壕沟边缘的烂草淤泥以及蓝夷骑士沾满油脂的皮袍!

烈焰与令人窒息的滚滚黑烟,如同一张来自地狱的巨毯,骤然吞没了堡墙西侧的整片战场!原本咆哮凶悍的野兽,此刻变作了炼狱中哀嚎挣扎的焦躯!陷于冰冷淤泥动弹不得的人马,又被浓烟熏呛得涕泪横流、视线模糊!壕沟的浊水迅速被鲜血染成暗红!绝望的惨叫声撕裂空气!

更让蓝夷魂飞魄散的是,随着尖锐的哨音再起,堡墙上居高临下,抛下了无数拖带着锋利如刀蚌壳、破碎尖陶片的藤索和粗糙结实的渔网!几个试图攀爬绳索逃离火海的蓝夷勇士,被那些隐藏在网索间的锐器瞬间割得双手鲜血淋漓,骨可见肉,惨叫着坠入下方烈火与泥泞交织的深渊!

“陷阱!!”呼衍达目眦欲裂!眼角几乎要撕裂淌出血来!狂暴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终于明白——堡墙的防御刻意稀疏是致命的诱饵!这看似薄弱的西侧水道滩涂,竟是一处精心构建、环环相扣、等待吞噬他们生命的死亡陷阱!他狂吼着挥舞弯刀,寒光闪烁劈断缠绕住腰腿的数条网索,凭着恐怖的力量猛地拔腿,在两名亲兵拼死协助下,终于挣扎着攀上壕沟边缘滚烫的硬土!然而,眼前场景让他心胆俱裂——

在远处、被浓烟与火光扭曲的半坡高地上!一面玄底金线、绣着巨大狰狞玄鸟图腾的商朝中央王师军旗,如同苏醒的灭世巨禽,在遮天蔽日的黑烟与血色背景中倏然竖起!猎猎作响!

“快撤!退回去!原路退回!”呼衍达咳着浓烟,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锣!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路!

然而!

他们来时疾风扫落叶、平坦开阔的主道归途——

此刻已面目全非,彻底化为人间炼狱!

道旁原本看似空寂、零星散落的枯朽古树墩、巨大岩石后方,如同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无数沉默潜伏多时、身披重甲的商朝中央军精锐轰然而出!他们早已用磨利的戈头与矛尖堵死了回旋的余地!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致命杀招赫然现身主道路面!

轰隆隆!蹄声如闷雷滚动!数十头健硕、筋肉虬结、口鼻喷着粗气的黄牛,被激怒得双目赤红狂奔而来!每一头壮牛的犄角上,竟然都紧紧捆绑着打磨得寒光闪烁的青铜锋利尖刃!粗壮的牛尾则牢牢捆缚着一大束燃烧得噼啪作响的浸油薪草!火星四溅!

“放!”商军阵后一声断喝!

无数火把同时扔向牛群尾部!

轰——!

烈焰瞬间如同愤怒的斗篷包裹了牛的后半身!剧痛、灼烧让这些本来就处于狂暴边缘的牲口彻底发疯!它们痛苦地仰天咆哮,如同数十枚沉重的、覆盖着烈火与青铜刀刃的巨型血肉冲车,带着无法阻挡、毁灭一切的冲击力,猛地撞向正在狭窄主道上拥挤一团、试图掉头但乱成一锅粥的蓝夷骑兵队阵!

狂牛开道!地动山摇!

两侧如礁石裂开怒潮般杀出的商朝伏兵,瞬间如铁闸般轰然合拢!

轰隆!沉重的战车冲锋在最前,车轮碾压着倒地的尸体残骸!车上立着身形魁梧的战车甲士,手中超过两丈的长戈如同狰狞的死神长牙,密密麻麻组成无法逾越的钢铁荆棘林!紧随其后的,是层层叠叠、沉默而高效的步兵方阵!身着厚重镶铜甲的商王禁卫军、披着简单皮甲但眼神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盐堡新编军户……他们手持长短各异的矛戈,形成一道裹挟着血泥怒浪的铜墙铁壁,狠狠拍向深陷包围、阵脚彻底大乱的蓝夷前锋!

积压了数月、被蓝夷劫掠屠戮点燃的商军之怒,此刻如火山爆发,尽数宣泄!长矛精准地撕开蓝夷轻薄的皮甲,洞穿脆弱的身躯;沉重的铜钺带着恐怖的风声劈下,当场将人马一同劈为两段!曾经如同噩梦般神出鬼没、令淮北各邑谈虎色变的蓝夷精锐先锋,此刻在这陷落淤泥、烈火焚身、狂牛奔踏的三重连环绞杀之下,彻底崩溃!马匹嘶鸣着带着中箭的骑手撞向战友;绝望的骑士下马步战,顷刻被无情的戈林淹没。哀嚎、骨头碎裂声、金属撞击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死亡交响!

呼衍达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百米开外!他最得力的侄子,一名勇冠三军的千夫长,试图组织一波反冲锋。却被一驾从烈火浓烟中冲出的、裹着烧焦残旗的商军战车死死锁定!车上的甲士,借着狂牛冲阵打开的短暂通道,如同神兵天降,手中青铜长戟精准得骇人!寒光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竟然将那匹蓝灰色骏马连同马背上奋力格挡的千夫长,一同挑上了半空!

血雨如同妖异的烟花喷溅而下!千夫长惨叫着、如同断线风筝般翻滚着摔落尘埃!被后续疾驰的战车铁轮无情碾过!

“不——!!!”呼衍达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绝望狂啸!他如同彻底疯魔的凶兽,手中弯刀狂舞,拼着右腿被一柄青铜长矛刺穿肌肉的剧痛,猛地砍翻了身边一名年轻商卒!趁着商卒倒下制造出的微小混乱,他丢下心腹亲兵,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残腿,如同垂死的恶狼,绝望而狼狈地翻身滚入道旁浓密得密不透风的芦苇荡深处,彻底消失在一片血色的黄昏之中。

战场慢慢沉寂。唯有残余的火焰在尸体上跳跃、舔舐。遍地狼藉。无数海贝珠串、断裂的兽骨号角、残破的皮甲,被丢弃在凝固的血浆与泥地里。更多的,是散落在白花花的盐堆上,被无数人践踏、被粘稠鲜血浸透成暗红酱黑色的盐粒,如同无数颗破碎浑浊的珠子,无言地诉说着这场围绕白色黄金而爆发的、腥咸无比的生死祭奠。

半月余后,嚣邑王宫深处。久违的、雪白晶莹、颗粒均匀的精细盐粒,如同一道纯净而珍贵的瀑布,哗啦啦地倾倒入祭祀专用的巨大青铜方斗之中。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光泽与气息,在殿堂中悄然弥漫开来。连日来忧心操劳、仿佛苍老十岁的老国相祖辛,垂手立于丹陛之侧,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干枯松弛的脸颊上却难以掩饰地浮现出一层近乎虚脱的欣慰与激动。

“王上,”一名近侍内臣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禀报,“司铸坊大工正遵命,已将太庙所需的重器依时制毕,敬呈于祖殿偏室,静候王躬视。”

仲丁挥手,屏退左右侍臣,独自一人,缓缓步入宗庙区最为庄重幽深、香烟常年缭绕的太庙偏殿。殿宇高阔深邃,幽暗而沉寂,唯有历代商王灵位前供奉的长明烛火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静跳跃,明灭不定,为冰冷的青铜器与先祖牌位镀上一层神秘而威严的光晕。大殿中央,一张厚重的黑色玄武岩石案肃然陈列,案面平整如镜,映照着跳跃的烛影。

石案之上,静静陈放着一件器物。

它不是祭祀用的精美礼器。它是一支形态极具攻击性、却又流淌着一种奇异仪式感的铜矛。

矛锋狭长如毒蛇吐信,刃口在烛火下流转着刺入骨髓的青色冷光,中脊高耸起棱,从锋尖一直延伸至矛格处,如同一道承载力量的脊梁。尤为夺目的是,在矛脊之上、靠近护格的下方,被铸师匠心独运、以失蜡法冷锻后精工篆刻——两个巨大而沉雄的凸起阳文汉字!

字形苍劲古朴,笔画深峻如斧劈山岩,气势磅礴——安邦

每一笔,似乎都饱浸着战场的血与火,凝固着盐堡民众的汗水与怒吼,沉甸甸如同铅云压城!锋利的笔画转折间,又隐约可见结晶盐粒那特有的棱角微光与火燎烟熏的暗红纹理在流转!这不止是一件胜利者的兵器,更是一件供奉于祖庙、震慑世间的礼器!一条活生生的、凝聚着牺牲与警示的铭文印玺!

它如一道无声的目光,坚定地指向东南那片依然潜流汹涌、危机暗伏的土地;它更像一座无形的界碑,时时刻刻提醒着端坐王座之上的商王:名为“邦国”的堤坝之下,人心如未驯服的水脉,随时可能冲垮看似坚固的城垣。

仲丁伸出微带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与深沉的责任,轻轻拂过那冰冷到极致却又仿佛因铭刻其间的意志而蕴藏着滚烫温度的铭文。这动作如此柔和,如同在抚摸盐场上收获的第一捧最洁白、最晶莹、也最珍贵的盐砂。跳跃的烛光在殿壁间投下他长久的、不动的剪影,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祖父太戊王曾经执玉刀在龟甲上刻下“治水如导民心,平乱先除积淤”的智慧身影,那模糊的影像在王座后的巨幅玄鸟壁画上缓缓浮动、重叠、融为一体。

他俯身,双手沉稳而有力地握住冰冷的矛杆,那冰硬的触感,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沉重,直抵心底最深处。东南的战火只是开始,那看似平息的血与盐的冲突,更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无形的征战开始。而征战的对象,是名为“生存”的永恒主题。

“兴乱之根,其本在民饥馁;荡寇之要,其枢在安民足食!”仲丁喉头滚动,低沉的声音如同巨大磐石投入无底深潭,在空旷的殿堂中隐隐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与承诺。“此矛之锋,当为此‘安邦之道’而利!‘安邦’者——非止荡寇平疆之铁血!更在保此盐场丰产,护此水渠通达无阻!使盐粒如水、粟米如沙,源源不绝!护此民得安居,工得饱食!守此命脉万世不息!方为社稷永固之根基!”每个字,都如同锤击在铜鼓之上,嗡然作响,宣告着一个更为深刻理念的诞生。

他将这柄意义非凡的“安邦矛”高高举起,然后郑重其事地悬挂于太庙正殿中央那口象征商汤开国伟业的巨大青铜方鼎之侧。鼎腹深处,那些古老而神秘、记录着先王功绩与治国要典的“咸有一德”铸鼎铭文,在长明香火的映衬下,在缭绕的青烟中,与这新铸的安邦矛,形成了一场跨越数百年时空、无声却又震撼人心的精神对话!

窗外,嚣邑新城的夯土号子声依旧喧嚣,每一锤都沉重地夯实着王权的新基;东南淮水下游新建的盐堡之上,点点灯火已在广袤的盐泽边缘固执地亮起,如同嵌入王朝血肉的颗颗金色铆钉。一粒粒洁白的盐砂重新在官道的铜车轴间、在舟楫的底舱中、在妇孺灶间的陶盆里欢快地滚落,那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便是王朝血脉重新搏动的强音,是“安邦”二字在黎民烟火中低回不息的、最为坚实而隽永的余韵与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