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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龟背裂,彭祖来(1 / 2)

龟甲在灼烤的微火下发出一阵尖细急促的“噼啪”声。商王外壬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块已被钻凿过的兽骨之上,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腰间玉圭冰凉的光润边缘,呼吸轻到仿佛不敢惊扰悬于一线间的国运。浓重苦涩的艾草烟燎绕着帐中垂悬的玄鸟旗幡,也熏燎着他年轻而绷紧的脸庞。每一次火灼龟甲,都是一场与天神鬼魂的沉重对话。此刻,骨面上骤然挣开那道狰狞焦黑、贯穿整个兆域的裂纹,像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也似一声来自幽冥的尖利咆哮。

“……凶。亡师失地之……大咎。”司卜匍匐在地,牙关紧碰,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带着不祥的寒气。外壬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脚下厚重的黑色漆地仿佛骤然塌陷了几分。亡师失地?失的是哪方之地?是东夷的觊觎?是那些蛰伏已久的……不安分的强邦么?初登王位的他,背负着“外壬”这个沉重的名字——依商代以天干地支命名之传统,壬水主柔,可这滔天洪水,已悍然卷至面前。难道“柔王”,终究只是个被天命无情摆布的代号?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低沉而沙哑,竭力不让那份年轻王者的不安渗透出来:“……令……四野诸侯,各自警备,整饬军旅,以待王命。”

然而王命的威严在现实凶兆面前是如此单薄。不过短短一月间,深秋凄迷的寒雨尚未止歇,急报便如染血的翎箭,一支接着一支,狠狠钉穿孟津行宫略显松弛的警戒,狠狠扎入外壬的心底。

“报!姺伯姺无伤,起兵叛商!已破杞城!杞伯……殉国!”

“急报!邳伯嬴子固,联姺兵,屠杞城三日,裹胁民壮、携粮秣无数,已抵葵丘!葵丘守将弃城……”

噩耗撕裂了行宫的平静。那撕裂的声响似乎还在空旷而压抑的殿宇间回荡,带着血气和硝烟的味道。年轻的商王猛地从铺展着玄色虎皮的席上撑起身,那声名震四方的诸侯,那些原本属于王朝骨血的地方重镇,竟如朽烂的堤坝般逐一崩溃。姺……有莘氏的后裔,成汤的左相之胄!邳……奚仲血脉,夏禹车正嫡传,大商右相之后啊!昔日先祖股肱之臣的嫡系子孙,如今竟率先将刀锋递向自己承命的王国!

朝堂顿时如同被投石击中的滚水,喧沸难抑。朝会厅堂宽宏深邃,青铜大鼎沉稳矗立,袅袅的香气再也盖不住群臣间弥漫的恐慌。中大夫子般,两鬓花白如冬日的枯草,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得刺耳,须发皆颤:“皆谓先王不修德!怨恫丛生!若不速行厌胜祓除之祭,何解此厄!”

“岂止不修德?!”亚卿攸言出语如冰刀出鞘,冷冷斩断子般的话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掠过外壬那张还带着苍白稚气的脸,“先王劳民过甚!九征夷方,民疲于道!天罚降矣!而今之计,唯有速斩罪民,以牲血涂社,或可祈得天命暂转!”他袖袍内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微不可察地搓动着,仿佛已看到祭坛点燃的熊熊烈火与凄厉哭喊。

另一侧,执掌祭祀和星象的太卜巫咸面色青灰,在殿角最晦暗的阴影里发出低低的、梦呓般的呻吟:“龟甲裂兆……荧惑守心……彗星扫箕……皆凶!皆为大咎!亡征已现!王当……”后头的话如风中枯叶,断在无边的恐惧里,他缩得更深了。

外壬的手指攥紧了镶嵌着绿松石的玉圭,直至关节发白。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辩、惶恐或麻木的面孔,想从那些纷乱的唇舌和眼神中,寻找到哪怕一丝能与王座休戚与共的担当,或者更实际些,一条哪怕布满荆棘的可行之路。然而他看到的是争相甩向上一代的“不修德”,是对血腥献祭的渴望,是对天象凶险的绝望……王朝的基石,已在脚下崩解、流沙般滑走。他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支曾与夏末桀王搏杀的雄师,是否早已在深宫重帷之下被豢养得徒具虎豹猛兽的骨爪外相?他们的爪牙是否依旧锋利?他们的脊梁是否依然如磐石般坚定?更重要的,他们的心底,是否还存留着一丝对这玄鸟之旗下的殷商王土的忠诚?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抵天灵,年轻的王者感觉沉重的冠冕随时欲倾颓。他猛地站起身,玄黑色的王服纹饰沉凝如夜,玉腰佩相撞发出几近碎裂的轻响。“够了!”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行压制的怒意,更像一种仓惶的挣扎,“寡人只问——”他伸手指向阶下,“何策安邦?何计平乱?莫再纠缠过往!姺、邳刀锋及于颈项!”尾音在空旷的殿堂里荡开,激起微弱的回声。

朝堂上短暂的死寂被更深重的恐慌吞噬。没有人能回答新王这直指核心的质问。殿外,秋风从黄河的方向吹来,裹挟着浑浊的水腥和远处野地上焚烧未尽的焦糊气息,幽幽钻入这空旷的宫殿深处。

行宫的沉闷与死寂在又一道疾风骤雨般的军报中被彻底击碎。

“报!葵丘……葵丘守卒为仇所激,擅自开关追击溃逃叛军,落入邳伯于沙水河西岸预设之伏……”斥候单膝跪倒,盔甲上泥浆与暗褐色的血块凝结在一起,肩头一道翻卷皮肉的刀口还在渗着粘腻的黑红。“全军尽墨!残兵溃退五十里!邳军前锋已扎营于野马原边陲!”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命的干裂与无法抑制的颤抖,“姺伯亲统主力拔野马原东之大麓城!两股敌军……成钳形,觊觎……沚土!”

沚土!朝堂如同投入滚油的沸水,轰然炸开!

沚土,沚土!那是扼守黄河险要渡口、拱卫商丘外围的最后一道真正防线!是王朝核心腹地最后的屏障!一旦沦陷,叛军锋锐便可长驱直入,那汤先祖肇兴之地、历代商王陵寝所在的商丘,便在叛军狞笑的獠牙之下几乎无险可守!惊恐如疫病般瞬间蔓延至大殿每一个角落,空气粘稠沉重得令人窒息。

“弃守!弃守沚土!固守商丘!”子般的尖叫尖锐而失真,手指胡乱地指向东南商丘的方向。昔日侃侃而谈的“国之肱骨”,此刻只剩下仓惶逃生的本能。

“迁都!当速迁都避祸!”另一张被恐惧扭曲的面孔嘶喊着。

乱象如沸粥。外壬胸中憋闷欲炸,喉头像堵着灼热的石块,吞咽艰难。他猛地抓起案角一只沉重的夔龙纹青铜酒樽,用尽全身力气朝阶下那片喧哗混乱砸去!

“当啷!咣当——!”震耳欲聋的金石巨响夹杂着碎片四溅。狂暴的声音在刹那间让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辛辣的酒液泼溅开来,浓烈的气味混杂在殿内原本肃穆的馨香之中,弥散着一种尖锐又近乎绝望的气息。他的目光如淬火的青铜剑锋,从一张张瞬间凝固的脸上狠狠划过,牙缝里迸出字,裹挟着血味:“寡人不走!不弃!大商社稷……当与寡人同在!再有言弃者……杀!”那份年轻而陌生的暴戾,让殿上的老臣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年轻新王的……某种尚未明晰却已显现轮廓的狰狞。

“报——”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硬弓拨响了最紧的弦,割裂了殿内几乎凝固的气氛。这声音雄浑有力,穿透了混乱。“大彭国主彭祖,奉王命率军勤王!八百乘兵车已抵行宫外三十里!彭国主单骑入宫,谒见王上!” 殿门口侍卫禀报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振奋。

外壬猛地僵直在原地。

彭祖……那个传说中的名字……来了?带着八百乘战车?这简直如同溺水者望见的最后一根浮木!

“宣!快宣!”他声音里的急切冲散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干渴般的期盼。

殿门豁然洞开,午时灰白的天光涌入,刺得习惯了殿内昏暗的人眼睛生疼。逆光之中,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沉稳跨入。他并未身着华服绶带,而是一身磨损的深褐皮质甲胄,肩披一块未经修饰的沉重老熊皮,湿漉漉地沾满了黄泥水渍,靴子裹满泥浆,每踏一步,靴底都发出一种沉重的“噗噗”声,在光洁如镜的漆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湿印。他并未行全礼,只是走到阶下正中,右臂抬起猛地擂击左胸甲胄,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决的重响:“彭祖,奉令勤王!”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这个形如野夫、却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千锤百炼之磐石般气度的老者身上。八百乘兵车,听起来是一支力量,可相比于野马原方向传来的敌人呼啸的铁流,更像风中之烛般脆弱。

外壬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玉阶上急切地冲下几步,站在了彭祖面前。身高的差距让他不得不微微抬头仰视对方的脸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布满沟壑般的皱纹,虬结的须眉已然沾有浓霜之意,唯独那双深陷于眉骨下方的眼睛,精光内敛,沉如深潭古井,又如经历过无数烈火淬炼的玄铁般坚硬沉稳,与他周身厚重而近乎原生态的泥泞形成一种奇异的对照,仿佛凝聚了不可摧折的力量。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外壬心中那翻涌的狂躁与恐惧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彭国主,”外壬的声音带着难以自控的微哑,透出心底从未有过的焦灼与依赖,“叛军势大,已近沚土!姺邳合兵……兵锋锐不可当!卿……有把握守住……甚至……击退?”他问出的几乎是绝望中仅存的希冀,目光牢牢钉死在彭祖脸上,搜刮着哪怕一丝可能的肯定。

彭祖的目光并未立即投向年轻而惶惑的王,反而缓缓扫过周围或惊疑、或冷笑、或冷漠的群臣面孔。那目光锐利如寒刃,刺透无数浮华的冠冕和冠冕下藏匿的怯懦与空泛,仿佛瞬间揭穿了他们那些“修德”、“迁都”背后不堪一击的脆弱本质。他喉中响起低沉的笑声,如同古旧的磐石缓缓擦过山体,带着一种洞察世事却又难言苍凉的质感:“王问‘把握’?此岂坐而论道之时?乱世无太平,王问彭祖是否能为陛下握紧手中戈矛?”他收回目光,落回外壬脸上,那潭水般的眼神仿佛蕴藏着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的暗涌,“老彭不敢自矜,唯知一事——”他那洪钟般的声音猛地压下殿内所有窃窃私语,字字如铁锤砸地:“沚土若失,中原必裂!彭祖此来,不敢言必胜,敢言一死!”

“敢言一死!”四个字如同沉雷,轰然炸响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带着某种磐石般令人心悸的决绝。一时间,那些嗡嗡的私语声彻底消失了。

外壬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孤注一掷决心的激荡。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那沉滞着香料与恐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肺部。“好!”他猛地大喝一声,猛地转身,玉圭在手中扬起一道急促的风,“传寡人令!彭国主彭祖,摄沚土前线三军!举凡将兵吏士,悉听调度!如有违逆,杀无赦!大商国运,尽托于卿一身!”他的目光扫过阶下,方才聒噪的大夫们已噤若寒蝉。

“唯!”彭祖终于重重低头行礼,沉声应答,那熊皮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接着,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殿门之外灰暗的天空:“兵贵神速,彭某即赴沚土。王上珍重!”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那双沾满黄泥的重靴依旧在精亮的地面上踏下湿漉漉的、沉重的印痕。

商王外壬突然似有所感,猛地摘下自己腰间那柄象征王权的鎏金饕餮纹青铜钺,疾步追上前去,双手捧至彭祖面前:“彭祖!”

彭祖已踏至殿门门槛边缘,闻声停步,转身。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在晦暗天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微光的钺刃时,刻满风霜的面容微微一动,似有深沉的波澜在眸底翻涌。但他并未推辞,只是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稳稳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兵权信物,指腹粗糙地摩挲过钺柄上精细繁复的纹路,指腹下微凸的饕餮纹仿佛在诉说商王室遥远而血性的过往。

那一刻,朝堂之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只剩下巨斧交接瞬间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殿外呼啸的风卷过廊檐时发出的呜咽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空气凝滞如铁。彭祖将大钺紧握于身侧,对着年轻的商王,再次顿首,随即转身,迈出大殿。那件沾满泥泞与湿气、如同巨熊之鬃毛的熊皮披风在他阔大的背影上扬起一阵粗犷的风声,很快便融入殿外灰白阴冷的天色之中。

秋雨,不知何时变得冰冷而绵密,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滴敲打着冰冷的甲片,汇聚成细流,沿着铠甲起伏的轮廓蜿蜒流下,混合着浓稠发黑的泥浆。数日急行军,终于抵达这传言中已被叛军重兵合围的沚土。

当彭祖一马当先,在亲卫簇拥下踏入弥漫着铁锈、血腥气、汗臭和绝望气息的沚土大营时,一个浑身浴血的百夫长挣扎着滚爬到他马蹄前的泥泞里,抬起一张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目的脸,嘶声哭喊,声音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彭将军……救救弟兄们……救救……”话未尽,一口气喘不上来,已昏死过去。周围的兵卒衣衫褴褛,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大多数目光浑浊、呆滞,如待宰的羔羊。整片营地像是被抽走了骨架,只剩下在秋雨中瑟瑟发抖的皮囊。

彭祖勒马立定,雨水顺着他眉骨上的刀疤流淌下来,他也浑不在意。锐利的目光如鹰隼扫视营寨。辕门外的鹿角木桩朽坏近半,栅栏破败得如同残兽豁开的牙口,士卒们的皮甲大多陈旧开裂,手中的铜矛戈头也已锈迹斑驳,不少兵刃甚至豁了锋口。一种腐朽衰败的暮气混合着冷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头顶。

他沉默地翻身下马,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毫不避讳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湿泥。手指分开,粘稠沉重的黄褐色泥浆从指缝中缓缓挤出、垂下。他那张如同风雕石刻般的脸上,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

“传令!”声音如同掷出一把铜豆,铿锵锐利,瞬间穿透细雨织成的密网,“全体披甲,操戈!即刻点兵!”他猛地站起,浑厚的指令不容置疑,“另——取军中所有蓑衣、油布!营中所有战车,卸下车轮!”

这奇怪的命令让随他而来的彭国将佐一愣,面面相觑。彭祖的大将彭仲,一名身材魁梧不输其主的悍将,忍不住出言提醒:“主上!大敌压境,何以此刻下令……卸轮?”

彭祖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沉沉地盯着脚下不断被雨水冲刷、颜色愈发深浓的烂泥地,嘴角竟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像是凶兽在扑击前磨砺獠牙:“天雨地湿,便是敌军索命的枷锁!”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灰沉沉、似已压在头顶上的雨云,一字一顿,如同掷下烙印,“此刻,天与地,皆在我彭人之手!”

暮色合拢如巨兽垂首,雨丝连绵不绝,织成一张灰色冰冷的垂天丝网。野马原东缘,距离叛军主力驻扎的大麓城约三十里处,一片被雨水彻底泡胀的泥泞洼地边缘的稀疏树林中。人影憧憧,却异常安静,只有雨点击打在蓑衣和树枝上的“沙沙”声。

八百乘彭人的兵车被奇异地卸去了沉重的车轮,沉重的车厢直接置于泥泞之上,由两排披着破烂蓑衣的壮硕步兵用粗大绳索挽着行进。彭祖自己脱去了沉重的青铜胸甲和显眼的熊皮披风,穿着一身同样粘满黄泥、与周围烂泥浑然一色的厚皮短袄,立于洼地边缘一块微凸的坡地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皱纹淌下,却无法冷却他眼中炽热的计算。

“主上,”彭仲靠近,压低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沉闷,“斥候回报,邳军由嬴子固亲统五千主力,半数步卒,车骑混杂,辎重粮秣……沿洼地东南那条狭窄土路开进,欲从后方汇合姺兵。天黑路滑,他们行军极慢。”

“好。”彭祖只应了一个字,目光锁定了洼地东南那片更为深陷、如同巨大泥淖陷阱的区域。那里原本还有些干燥的草茎,此刻都已深陷在乌黑稀烂的泥浆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不祥的油腻微光。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终于,遥远东南方,密集的火把如同散落满地的鬼火,在浓重的雨幕中艰难地透出一大片摇曳的光芒。嘈杂的人声、车轮深陷泥泞的挣扎声、马的嘶鸣和车夫疲惫焦躁的叱骂声隐隐传来,混杂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

“是时候了。”彭祖低沉的嗓音如同唤醒沉睡猛兽的古老咒言,“点火!擂鼓!”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骤然撕裂了雨夜,如同蛮荒巨兽的咆哮,沉闷地贴着泥泞的土地轰然滚过整个洼地!

紧接着——

“咚!咚!咚咚咚!”沉重而原始的牛皮巨鼓从四面八方骤然擂响,节奏狂野而混乱,根本不成规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狂暴气势,狠狠地砸在邳军兵卒的心上。

洼地东南边沿,一丛丛早已浸透油脂、被雨淋得半湿不干的荆棘和草垛,被几支悍不畏死的彭人小分队用火镰拼命引燃!火光“腾”地在雨幕中爆开,火焰跳跃着与冰冷雨水疯狂抗争。虽然无法形成燎原之势,但那几十处骤然升腾起的鬼魅火光,在泥浆遍野、雨丝斜织的昏黑大地上格外刺目!它们跳跃的光芒扭曲不定,将士兵们仓惶而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泥沼上,形如鬼魅。

“杀——!杀——!”暴喝声从四面八方如惊雷炸响,仿佛有数不清的伏兵从黑暗泥淖中崛起!声音狂野而模糊,充满了刻意放大的杀意!

行进中的邳军队伍本就因泥泞和黑暗显得拥堵而混乱,突如其来的凄厉号角、四面八方的混乱鼓声、鬼影幢幢的火焰以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瞬间将他们拖入了恐惧的深渊。

“彭人!彭人主力!”

“有埋伏!我们被围了!”

惊惶的喊叫瞬间取代了鼓噪。前锋步卒看到火光后扭曲的影子和震天吼声,转身就往回跑。步兵的恐慌又冲击着本就拥挤在泥泞土路上的战车。挽马被尖锐的嘶鸣声和火光惊吓,猛地向侧方挣扎,沉重的车轮更深地陷入烂泥,顿时将通路死死堵住!后面推车的步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裹挟,推搡、践踏、叫骂、哭喊……整个队伍如同一锅彻底打翻、在泥浆里绝望蠕动的热粥!

“稳住!不许退!给我顶住!”邳伯嬴子固全身披挂华丽的兽面纹钿甲,在亲兵卫队勉强维持的一小块稍显开阔的位置上厉声嘶吼,雨水顺着他头盔上的红缨流下,如同殷红的血水。“哪有主力?!是疑兵!点火把他们照出来!”他挥剑劈开雨幕,剑刃在摇曳火光下划出惨白流光。然而,那凄厉的号角和催命的鼓点仿佛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和脊梁骨在撞击。前方混乱拥堵的队伍根本无法整顿,后面的人还在泥里挣扎着向前涌。一些弓箭手被驱赶到土路两边较为坚实的草坡上,朝着火光晃动的地方拼命射箭。但距离太远,黑暗太浓,抛射的箭矢如同盲人投石,大多软绵绵地落入黑沉沉的泥沼,连一点像样的水花都未曾溅起。

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扩散。黑暗中的未知敌影、泥沼的拖累、四面八方涌来的杀声、己方拥挤踩踏的恐慌层层叠加。不知是谁最先绝望地喊了一句:“天神震怒!要我们死在这烂泥潭里!”这呼号如同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燃了濒临崩溃的情绪。整条长长的军阵开始彻底失控,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挣脱、推挤,只想离这恐怖的洼地远一点,再远一点!弃车、丢下武器、甚至践踏过摔倒同伴的身体……混乱的洪流冲垮了嬴子固歇斯底里的指挥。他眼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军在他眼前崩溃瓦解,被自己脚下这片肮脏泥泞的土地无情吞噬,他猛地扬起手中铜剑,向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而徒劳的咆哮!

这一场发生在秋雨泥泞中的突袭,彭祖未损一兵一卒。八百辆卸轮兵车如同泥水中滑行的巨大鱼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隐退。只留下身后野马原东南部那片吞噬了邳军大半士气和组织的巨大泥淖陷阱,以及满地狼藉的破车、残旗、兵器和无数深陷在污泥里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不成形状的邳军士卒的足迹。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如同冰冷粘稠的黑油浸泡着一切。野马原北,一条蜿蜒穿过大片沼泽地、连通姺军大营与前线的泥泞官道起点。寒气凝结的水珠从稀疏的芦苇秆上滴落,发出单调的“啪嗒”声。水面上弥漫着一层湿冷的薄雾,雾气中混合着淤泥腐殖质特有的腥气与死亡般的沉寂。

沼泽旁一处较高的干硬土丘上,彭祖凝立如石。他披上了甲胄,却未覆青铜胸甲,只在坚实的皮甲外罩着那件厚重泥泞的熊皮披风。彻夜未眠的眼眶深陷,目光却燃烧着野火,穿透薄雾,死死锁住沼泽深处那条唯一通向姺军前线的、若隐若现的灰色土路轮廓。身后,数十辆同样卸掉了车轮的彭国战车如同一尊尊伏卧在阴影中的巨兽,挽车的士兵们臂上筋肉虬结,早已挽好了粗大的皮索。

“主上,都探清了。”彭仲魁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过来,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半干的泥浆,同样彻夜未眠的脸上却满是嗜血的兴奋,“姺人征调了大量民夫、牲口,今日卯时押送一批重粮秣从大麓城出发,必经此道。护卫兵力不足两千,散乱得很,根本不设前哨暗哨!”

“蛇头已入蛇穴,”彭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条致命的要道,声音低得如同沼泽深处气泡破裂的闷响,“掐死蛇颈,取卵杀腹。”

他猛地扬起右手,掌沿向下狠狠一劈!

那片刚刚被黎明前的黑暗所笼罩的死寂沼泽仿佛被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

沼泽地两岸早已悄然埋伏下、如同融入淤泥泥浆的彭人弩手猛地掀开身上伪装的破烂芦苇席和半腐的浮萍草垛,冰冷的青铜弩机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弓弦绷紧如满月,冰冷的铁箭镞指向下方狭窄泥泞道路以及其中行进的绵长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