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才明白,原来她们是在下大棋,但他心里有些着急,一时听不出说话的人是谁。
紧接着,又听到惜春的声音:“怕什么?你这么吃我一个子儿,我就这么应你一下,你再这么吃,我再这么应。我还留着一手呢,最后肯定能连上。”
另一个人又问:“那我要是这么吃呢?”
惜春“哎呀”了一声,说道:“怎么还有这么一招‘反扑’等着呢!我居然没防备到你会这么走。”
宝玉又仔细听了听,觉得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又不是她们姐妹的声音。他心想,惜春屋里应该不会有外人,便轻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进去一看,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栊翠庵那个自称槛外人的妙玉。
宝玉看到是妙玉,不敢出声惊扰她们。
妙玉和惜春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棋局,也没注意到宝玉进来。宝玉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俩人下棋。
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惜春回答说:“怎么不要?你那边都是被吃掉的死子儿,我怕什么。”
妙玉说:“先别把话说得太满,咱们试试看。”
惜春说:“那我就动手了,看你怎么办。”
妙玉微微一笑,在边上落了一子,然后一转手,就吃掉了惜春棋盘上的一个角儿,笑着说道:“这招叫‘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来得及回应,宝玉在一旁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把惜春和妙玉都吓得一大跳。
惜春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进来也不说一声,这么搞恶作剧吓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宝玉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
说着,他一边向妙玉行礼,一边又带着调侃的语气笑着问道:“妙玉师父平时轻易不出庵门,今天是什么缘由下山来走一遭?”
妙玉听到这话,脸倏地一下红了,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继续看着棋盘。
宝玉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冒失了,连忙赔笑道:“倒是出家人和我们这些俗人就是不一样,你们的心境最是平静。心静了,感官就会变得敏锐,感官敏锐了就会生成智慧……”宝玉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妙玉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宝玉见妙玉没有回应,只好尴尬地在一旁坐下。
惜春还想继续下棋,妙玉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那就继续下吧。”说着,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下,然后痴痴地问着宝玉:“你从哪里来的?”
宝玉等的就是这句话,好借此机会解释之前的冒失,但又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妙玉在考我呢?”想到这里,他的脸也红了,一时答不上来。妙玉微微一笑,便又和惜春聊了起来。
惜春见状,也笑着对宝玉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回答的,你没听过人家常说的‘从来的地方来’吗?这有什么好脸红的,跟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心里不禁一动,想到自己,脸上又是一热,想必也是红的,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她站起身来说道:“我来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该回庵里去了。”
惜春知道妙玉的性子,也没有多留,只是送她到门口。
妙玉笑着说:“好久没来了,这里的路弯弯绕绕的,我都快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宝玉连忙说:“那我来给你指路,怎么样?”
妙玉连忙说:“不敢当,还是二爷先请。”
于是,两人和惜春作别,离开了蓼风轩,沿着曲折的小径,渐渐靠近了潇湘馆。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传入耳中。
妙玉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的琴声?”宝玉猜测说:“想必是林妹妹在那里弹琴呢。”
妙玉有些惊讶地说道:“原来她也会弹琴,怎么平时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宝玉便把黛玉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接着提议:“咱们去看看她。”
妙玉却说:“自古以来,人们都是听琴,哪有去看人弹琴的道理。”
宝玉笑着自嘲道:“我本来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两人来到了潇湘馆外,在一块山石上坐下,静静地聆听,只觉得那琴声格外清澈悦耳。
这时,只听得里面传来低低的吟唱声: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大意为:秋风萧瑟,透着深深的寒意,远方有一位佳人,与我相隔千里,此刻正独自陷入沉思。我举目遥望,故乡究竟在何方?不禁怅惘地倚靠在栏杆上,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打湿了衣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大意为:远处的山峦连绵不绝,路途是那么的遥远;眼前的水流悠悠,似乎没有尽头。明亮的月光洒在轩窗之上,将屋内照得透亮。
我满心烦忧,难以入眠,长久地睁着眼睛,望着那浩渺的银河,只觉它是如此的缥缈虚幻、遥不可及。身上轻薄的罗衫单薄而脆弱,在这带着凉意的风与露中,让我忍不住心生怯意,只觉寒意阵阵袭来。
二人又稍作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妙玉说道:“刚才吟的是‘侵’字韵,算第一段,现在该是‘阳’字韵,是第二段了。咱们接着听。”
里面随即又传来吟诵声: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大意为:你如今的境遇啊,竟如此不自由,我自身的遭遇啊,也满是烦忧。可幸的是,你与我之间啊,心意彼此相投。遥想古代那些志同道合之人啊,但愿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不留下任何遗憾与过错。
妙玉说道:“这又构成了一个韵律段落。怎么忧思如此深沉呀!”
宝玉说:“我虽然不太懂音乐,但听她弹奏的声调,也感觉过于哀伤了。”
里面又调了一次琴弦。妙玉接着说:“这弹的外弦音调太高了,恐怕和无射律不协调呢。”
接着里面又传来吟唱声: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大意为:人活在这世上啊,就如同那微不足道的轻尘一般渺小。在人间与天上的流转间,我深深感悟到这一切似乎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缘分。这份宿命的因缘让我感触万千,内心的激动难以平息。而我这颗纯净无瑕的心,就如同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澄明而清澈。
妙玉听到这琴声,顿时脸色大变,惊呼道:“怎么突然弹奏出如此激昂悲壮的变徵之音?这琴音铿锵有力,仿佛能震碎金石一般。只是这调子太过了。”
宝玉不解地问道:“太过又怎样了?”
妙玉回答说:“恐怕这样的调子难以持久。”
两人正交谈间,忽然听到琴上的君弦“蹦”地一声断了。
妙玉猛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就要离开。
宝玉忙问:“这是怎么了?”
妙玉只留下一句:“日后你自会明白,不必多问。”说罢,便径自离去了。
宝玉被妙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满心疑惑,整个人也变得无精打采。他默默地回到怡红院,心中充满了不解和困惑,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就说妙玉这边,她回到庵里后,很快就有道婆过来迎接。道婆掩上庵门,妙玉在庵内静坐了一会儿,随后拿起“禅门日诵”念了一遍。用过晚饭,她点上香,虔诚地拜了菩萨,接着吩咐道婆自行去歇息。
此时,她自己的禅床和靠背都已摆放得整整齐齐,她屏息凝神,垂下帘子,以跏趺坐的姿势静坐,试图断除一切妄想,趋向那真如之境。
一直坐到三更过后,妙玉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骨碌碌”一片瓦响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担心有贼人闯入,于是急忙走下禅床,来到前轩。只见云影横亘在空中,月华如水般洒落。那时天气还不算太凉,她独自一人凭栏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两只猫儿此起彼伏的厮叫声。
妙玉忽然想起白天宝玉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脸颊滚烫,心跳也加快了。她赶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进禅房,回到禅床上坐下。可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绪乱成一团,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她只觉得身下的禅床都开始摇晃起来,自己好像已经不在庵里了。
恍惚间,她看到好多王孙贵族家的公子纷纷前来向她求婚,还有几个媒婆对她扯扯拽拽,硬要把她扶上车去,可她死活都不愿意。过了一会儿,又有一群盗贼来劫持她,那些人拿着刀和棍棒,恶狠狠地逼迫她,她只能无助地哭喊着求救。
这番动静把庵里的女尼和道婆们都惊动了,大家纷纷拿着灯过来查看。只见妙玉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嘴里还吐着白沫。
众人急忙把她叫醒,这时就看到她眼睛直直地瞪着,两边的颧骨变得鲜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我可是有菩萨保佑的,你们这些强盗能把我怎么样!”
大家都被妙玉这副模样吓得不知所措,赶忙劝说道:“我们都在这里呢,你快醒过来吧。”
妙玉却还是迷迷糊糊的,嘴里嘟囔着:“我要回家去,你们这里有谁做个好人,送我回去吧。”
道婆赶紧解释说:“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说着,又让别的女尼赶紧到观音像前祷告,然后求了支签。大家把签书翻开一看,上面写着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
这时,有人一拍脑袋说:“对了!大观园的西南角本来就没住人,那里肯定阴气重。”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又是熬汤又是准备热水。
那个女尼原本就是从南方跟着妙玉一起来的,平日里服侍妙玉也比别人更加尽心。她一直守在妙玉身边,坐在禅床上。
妙玉迷迷糊糊地转过头,问道:“你是谁?”
女尼赶忙回答:“是我啊。”
妙玉又仔细瞧了瞧,这才认出来,一下子抱住女尼,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是我妈呀,你要是不救我,我可就没法活了!”
女尼一边轻声唤醒她,一边给她轻轻地揉着身子。道婆也端来茶水让她喝下。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了,妙玉才终于睡去。
女尼随即派人去请大夫来给妙玉诊脉。大夫们来了之后,说法各异:有的说是思虑过度伤了脾脏,有的说是热邪侵入血室所致,有的说是被邪祟侵扰触犯,还有的说是内外同时感染了风寒,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后来,又请来一位大夫。这位大夫看过之后问道:“她平时有没有打坐的习惯?”
道婆回答说:“一直都有打坐的。”
大夫接着问:“这病是不是昨天夜里突然发作的?”
道婆说:“正是。”
大夫听后,判断道:“这是走火入魔的缘故。”
众人赶忙问:“这病会不会很严重?”
大夫说:“幸亏她打坐的时间还不长,入魔的程度比较浅,还有办法救治。”
于是,大夫开了降伏心火的药方。妙玉吃了一剂药后,病情稍稍有了好转,趋于平稳。
外面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听到这件事后,便编造出许多谣言,议论纷纷:“这么个年纪,哪里能耐得住寂寞!况且她又长得极为风流,性格聪明伶俐,以后不知道会落在谁手里,便宜了谁呢。”
过了几天,妙玉的病虽然稍微好了一些,但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始终有些神情恍惚。
有一天,惜春正静静地坐着,彩屏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一愣,问道:“她能有什么事?”
彩屏连忙说道:“我昨天听邢姑娘和大奶奶聊天时说的。妙玉师父自从那天和姑娘下完棋回去后,夜里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嘴里胡乱喊着说有强盗来抢她,到现在还没好起来呢。姑娘,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
惜春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思量:“妙玉虽然为人清净高洁,但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斩断尘世的缘分。可惜我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想出家修行都不方便。要是我能出家,哪还有什么邪魔能来缠扰我?到时候心无杂念,万般尘缘都归于平静。”
想到这里,惜春仿佛突然领悟了什么,心中有所触动,便随口吟出一首偈语: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大意为:这天地万物的造化本就没有固定章法,又怎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该有的状态。既然是从那虚空无物之处而来,那最终也应当回归到虚空无物之中去。
想着这些,她便合上了手中的书,随即吩咐身边的丫头去焚上香。
待香燃起,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她又重新翻开那本棋谱,仔细研读起孔融、王积薪等棋坛名家所着的棋局篇章。
她逐篇翻看,发现其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这些棋局,都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平平无奇。“三十六局杀角势”更是复杂难懂,一时之间既难以理解其中的精妙,也很难记住具体的走法。不过,当她看到“八龙走马”这一棋局时,顿时觉得趣味十足,别有一番韵味。
她正沉浸在对“八龙走马”棋局的思索当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走进院子里,大声呼喊着:“彩屏!”
不知这来人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