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宝钗、湘云三人因为看见探春等人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才散去。
谁知道,上一回提到的那位老太妃已经离世。按照规定,所有有诰命在身的女性都要入朝,依照各自丈夫或儿子的爵位高低,遵守相应的丧礼制度。
皇帝向天下颁布诏令:凡是有爵位的人家,一年之内不得举办筵席、演奏音乐;普通百姓则在三个月内不得举行婚嫁之事。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许氏等婆媳祖孙,每天都得入朝随同祭祀,一直要到未时过半(下午一点半之后)才能回来。在皇宫偏殿举行了二十一天的祭祀仪式后,才将老太妃的灵柩请到先陵安葬,那地方名叫孝慈县。
这座陵墓距离京城,来回路上大概要花十来天的时间。如今把灵柩请到这儿,还得停放好几天,才能放入地宫,所以整个过程大概要一个月。宁国府的贾珍夫妇二人,自然也少不了要去参加这些仪式。
这样一来,荣、宁两府都没了主事的人。于是大家便聚在一起商量,家里没了当家主母可不行。想来想去,便上报说尤氏正在产育,借这个由头把她腾出来,让她来协助处理荣、宁两府的事务。
接着,大家又拜托薛姨妈到园子里照看贾府的姐妹和丫鬟们。薛姨妈没办法,只好也搬进园子里来住。
因为宝钗那儿有湘云和香菱陪着;李纨那儿虽说目前李婶母女已经离开,但她们有时也会回来住个三五天,贾母又把宝琴送到那儿,让她帮忙照看;迎春那儿有岫烟;探春因为要处理家务,事情繁杂,而且时不时还有赵姨娘和贾环来吵闹,十分不方便;惜春那儿房屋又比较狭小。况且贾母千叮咛万嘱咐,让薛姨妈帮忙照看林黛玉,薛姨妈向来也最怜爱黛玉。如今正好碰上这事儿,薛姨妈便搬到潇湘馆,和黛玉住在一起,对黛玉的饮食用药等各方面都十分上心。
黛玉对薛姨妈感激不已,此后便像宝钗那样称呼,在宝钗面前也直接叫她姐姐,在宝琴面前直接叫她妹妹,姐妹俩就像亲生的一样,比和其他人相处还要亲切。贾母看到这番情景,心里十分高兴,也很放心。
薛姨妈不过就是照看一下姐妹们,约束约束丫鬟们,对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她并不愿意多插嘴。
尤氏虽说每天都过来,但也只是走个过场、应个名而已,并不肯随意摆威风、发号施令。况且她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也都只剩她一个人在操持。再者,她每天还得照管贾母和王夫人住处所需要的一切饮食、铺设等物品,所以也十分操劳。
当下,荣国府和宁国府这两处的当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家中事务。而两府负责具体事务的人,有的跟随主人进宫上朝了,有的留在朝外处理府外的事务,还有的先去各处踩点打前站,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
这样一来,两府的下人们就没了主心骨,没了正经事可做,便开始偷懒耍滑。有的下人趁着这个机会拉帮结派,和那些暂时掌权管事的人勾结在一起,暗中耍弄权势、作威作福。
荣国府这边,只留下了赖大和几个管事的人来处理外面的杂事。可赖大平时常用的那几个得力助手都走了,虽然又另外安排了人,但都是些新来的、不熟悉情况的人,干起活来总觉得不顺手。而且这些人没什么经验,有的做事没有分寸,贪污欺骗毫无节制;有的告状没有真凭实据,胡乱攀扯;有的举荐人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全凭个人喜好。他们干出了各种各样不好的事情,到处惹是生非,种种糟心事,让人一言难尽。
又见各官宦人家中,凡是豢养男女优伶的,都一律免去差事并遣散他们。尤氏等人便商议决定,等王夫人回家后向她禀明此事,也打算遣散十二个女孩子。尤氏又说:“这些人原本是花钱买来的,如今虽然不再学唱戏了,但完全可以留下来使唤,只让她们的教习师傅自行离开也就是了。”
王夫人听后说道:“这些学戏的孩子可不同于一般的使唤丫头,她们原本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儿女,因为家境贫寒、没有能力,才被卖了来做这种事,装模作样、扮丑弄鬼地唱了好几年戏。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不如给她们几两银子作为盘缠,让她们各自回家去吧。当年祖宗在世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咱们现在要是既做了损害阴德的事,又显得小气吝啬,那可不好。现在虽然还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还留着,那是因为她们各有各的原因,不愿意回去,所以才留下让她们继续使唤,等她们长大了,再配给咱们家的小厮。”
尤氏接着说:“那咱们现在就去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如果有愿意回家的,就带个话儿,让她们的父母亲自来领回去,再给她们几两银子作为路费,这样才稳妥。如果不让她们的父母亲人来领,只怕会有不法之徒冒名顶替把她们领走,然后再转手卖掉,那可就辜负了咱们这份好意了!要是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她们。”
王夫人听后,笑着说道:“你这话考虑得很周全,很妥当。”
尤氏等人又派人把这件事告知了凤姐。同时,她们吩咐负责总管事务的人,给每位教习发放八两银子,让她们自行安排去留。接着,安排人对梨香院里所有的物品进行清查,登记在册并妥善保管,还派人负责夜间看守。
之后,把那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询问她们的意愿。结果发现,有一多半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回家:有的说,虽然自己有父母,但父母只想着把她们卖了换钱,这次回去,恐怕还会被再次卖掉;有的说,父母已经去世,自己是被叔伯或者兄弟卖掉的;有的说,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还有的说,舍不得离开这里,对这里心怀感恩、难以割舍。最终,愿意离开的只有四五个女孩子。
王夫人听了这话,没办法,只好把戏班里的姑娘们留了下来。她让那些准备离开的四五个人,都跟着自己的干娘回家,等着她们的亲生父母来领走;又把那些不愿意离开的人,安排在园子里做些杂活。
贾母则把文官留在身边自己使唤,把唱正旦的芳官指给了宝玉,把唱小旦的蕊官送给了宝钗,把唱小生的藕官指给了黛玉,把唱大花面的葵官送给了湘云,把唱小花面的豆官送给了宝琴,把唱老外的艾官送给了探春,尤氏则要走了唱老旦的茄官。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去处,就像困倦的鸟儿飞出了笼子,每天在园子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大家都知道她们不会针线活,也不习惯做这些杂役,所以都不怎么责备她们。
其中有一两个比较懂事的,担心将来没有一技之长,就把原本的技艺丢下了,转而学起了针线、纺纱、织布等女工活计。
一天,正好赶上朝廷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贾母等人天还没亮,五更天的时候就出发前往了。她们先到临时歇脚的地方,吃了些点心和小食,稍作休息后,便进入皇宫参加祭祀。
等在宫里用完早餐,祭祀的官员们才得以退到临时歇脚处稍作喘息。之后,她们又吃了早饭,略微休息了一会儿,便再次进入皇宫继续后续的祭祀流程。
一直等到中午和傍晚的两场祭祀都结束后,众人才从皇宫出来,回到临时歇脚处休息。在这里用过晚饭后,才各自回家。
说来也巧,这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是一个大官的家庙,庙里住着修行的比丘尼,这里的房舍又多又干净整洁。整个家庙分为东西两个院落,荣国府租赁了东院,北静王府则租赁了西院。
太妃和少妃们每天在这里休息宴饮,她们看到贾母等人住在东院,因为同住一处,所以大家出入都相互照应着。至于外面那些琐碎的细节,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
再说大观园里,贾母和王夫人这段日子天天都不在府中,送殡得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这么一来,园子里那些丫鬟、婆子们可就闲下来了,大多都在园子里四处游玩。
不仅如此,之前在梨香院侍奉的那些婆子们,也都被撤了回来,分散到园子里听候差遣,这么一来,园子里一下子就多了几十号人。
而文官她们那一帮人,有的心高气傲,觉得自己了不起;有的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欺负底下的人;有的挑三拣四,嫌衣服不好、饭菜不合口味;还有的一张嘴就爱跟人抬杠,说话尖酸刻薄。总之,这一群人里不安分、不懂规矩的占多数。
这可把那些婆子们给气坏了,个个心里都憋着怨,但嘴上又不敢跟她们理论。
如今学也不用上了,大家都如了愿。有的婆子就干脆把这事儿放下了,不再计较;可也有的婆子心眼儿小,还记着之前的仇。不过,现在大家都被分到了各个主子的房里,各忙各的,也不敢互相冒犯。
碰巧这天是清明节,贾琏已经准备好了每年例行的祭祀用品,带着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前往铁槛寺,去给停灵在那里的先人祭柩烧纸。宁国府的贾蓉也和族中的几个人各自置办了祭祀物品,一同前往。因为宝玉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所以没有去。
饭后,宝玉觉得有些困倦,袭人便对他说:“今天天气挺好的,你出去走走,省得刚放下粥碗就犯困,心里闷得慌。”
宝玉听了袭人的话,只好拄了一根拐杖,趿拉着鞋,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最近,园子里的活计都分给了各个婆子负责,她们各自忙着自己的活儿。有的修剪竹子,有的修剪树木,有的栽种花草,还有的种植豆类。
池塘里,女仆们划着船,边夹泥边种藕。香菱、湘云、宝琴和一些丫鬟们则坐在山石上,看着她们干活取乐。
宝玉也慢慢地走了过来。湘云一看到他,就笑着打趣道:“快把这只船赶出去,它们是来接林妹妹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宝玉红了脸,也笑着回应:“人家生着病呢,谁是好意来接她的!你也别这么形容来取笑。”
湘云笑着说:“她这病啊,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本来就引人发笑,反倒说起我来了。”说着,宝玉也坐了下来,看着大家忙活了一阵。
湘云见状,便说:“这里风大,石头上又凉,咱们换个地方坐吧。”
贾宝玉本来也正打算去看望林黛玉,于是他站起身,拄着拐杖,向其他人告了别,便沿着沁芳桥一带的小堤缓缓走来。
眼前,柳丝轻垂,宛如一条条金色的细线;桃花盛开,红得如同天边绚烂的云霞。就在这美景之中,他注意到山石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树上的杏花已经全部凋谢,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绿叶,显得生机勃勃,而且树上已经结出了许多豆子般大小的小杏子。
贾宝玉见状,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这才病了几天,竟然就错过了杏花盛开的时节!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凝视着那些小杏子,心中满是不舍。
接着,他又想起了邢岫烟已经选定夫婿的事情。虽然这是人生中的大事,不得不办,但想到从此身边又少了一个才情出众的女子,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他心想,不过两年的时间,邢岫烟也会像这棵杏树一样,“绿叶成荫子满枝”,步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再过几年,岫烟也会从青春年少变得两鬓斑白,容颜老去,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伤心,忍不住对着杏树流下了眼泪,长长地叹息。
正当他沉浸在悲叹之中时,忽然有一只小鸟飞来,落在了杏树枝上,叽叽喳喳地乱叫起来。
贾宝玉一时又犯了呆性,心里琢磨道:“这只小鸟肯定是在杏花盛开的时候来过这里,现在看到没有花了,只有叶子和果实,所以才会这样乱叫。它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哭泣一样,可惜公冶长不在这里,不然就可以问问他这小鸟到底在说什么了。真不知道明年杏花再开的时候,这只小鸟还会不会记得飞到这里来,和杏花再相会一次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看到山石那边闪出一股火光,惊得雀儿纷纷飞起。
宝玉大吃一惊,紧接着又听到那边有人大声喊道:“藕官,你找死啊!怎么把纸钱弄到这里来烧?我这就回去禀告奶奶们,看怎么收拾你!”
宝玉听了,心里越发疑惑,赶忙绕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脸泪痕,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火,守着那些纸钱烧成的灰,神情悲戚。
宝玉急忙问道:“你给谁烧纸钱呢?快别在这儿烧了。要是为了你的父母兄弟,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姓,我出去让小厮们包个包袱,写上名姓去外面烧。”
藕官看到宝玉,只是默默不语。宝玉连问了好几遍,她都不回答。
这时,忽然看到一个老婆子满脸怒气地走过来拉藕官,嘴里还说着:“我已经禀告奶奶们了,奶奶们气得不行。”
藕官听了,终究还是孩子气,怕丢了面子、受了羞辱,便不肯跟她走。
老婆子说:“我说你们别太得意忘形了,现在你们还能像在外头那样随心所欲地胡闹吗?这可是有规矩的地方!”说着,她指着宝玉道:“就连我们家的少爷都守规矩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跑来这儿胡闹!别以为能蒙混过去,快跟我走!”
宝玉赶忙说道:“她没烧纸钱,是林妹妹让她来烧那些没用的烂字纸的。你没看清楚,反倒冤枉了她。”
藕官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看见宝玉,心里更添了几分畏惧。没想到宝玉反而帮她掩饰,她心里一下子由忧转喜,于是硬着头皮说:“你真看清楚那是纸钱了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那婆子一听这话,更来气了,弯腰从纸灰里捡起几张还没烧完的纸片,拿在手里说:“你还嘴硬?证据都在这里。我这就跟你到厅上去理论!”说着,她拉起藕官的袖子就要走。
宝玉赶紧拉住藕官,用拐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把那些纸片拿走。实话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跟我要一挂白纸钱,还说不让本房的人烧,得找个外人替我烧,这样我的病才能好得快。所以我特意准备了这白钱,还麻烦林姑娘来帮我烧了祈福。这事本来不让任何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偏偏被你看见了。我现在又觉得不舒服了,都是你冲撞的!你还要去告她?藕官,你只管去,见了她们你就按我说的讲。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冲撞神灵,想让我早死。”
藕官一听,心里更有底了,反而拉着那婆子要走。那婆子一听这话,吓得赶紧丢下纸钱,赔着笑脸求宝玉:“我真是不知道,二爷要是跟老太太说了,我这老婆子可怎么办?我现在就回去跟奶奶们说,就说二爷在祭神,我看错了。”
宝玉说:“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就不说了。”婆子说:“我已经跟她们说了,让我来带她,我怎么能不回去?这样吧,我就说我已经找到她了,但是又被林姑娘叫走了。”宝玉想了想,才点头同意。那婆子只好走了。
这时,宝玉凑近藕官,细细询问:“你到底是为谁烧纸?我琢磨着,要是为父母兄弟烧纸,你们肯定都让人在外面烧过了,在这儿就烧这么几张纸,肯定是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特殊缘由。”
藕官因为刚才宝玉护着她的那份情谊,心里满是感激,就觉得宝玉和自己是一类的人物。
她含着眼泪说道:“我做的这件事,除了你屋里头的芳官,还有宝姑娘身边的蕊官,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今天被你碰上,你又这么关心这事儿,没办法,我也只好告诉你,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再跟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