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到莺儿,十分高兴,但一看到玉钏,便想起她姐姐金钏来,心里既悲伤又惭愧,于是把莺儿丢下,专和玉钏聊天。
袭人见把莺儿冷落了,怕她不自在,又见莺儿不愿坐下,便把莺儿拉出去,到另一间屋里喝茶聊天。
此时,麝月等人已经准备好了碗筷,准备伺候宝玉用餐。宝玉并没有吃,只是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体可好?”
玉钏儿一脸怒容,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个“好”字。
宝玉顿觉尴尬,过了半晌,只好又陪着笑脸问:“是谁让你给我送饭来的?”
玉钏儿回答说:“不过是奶奶和太太们吩咐的。”
宝玉见她依然情绪低落,猜想这是因为金钏儿的事情。本想低声下气地安抚她,但又顾忌到周围人多,不便表现得太卑微。于是,他想尽办法把其他人都支开了,再次陪着笑脸,关切地询问玉钏儿的近况。
起初,玉钏儿虽然心中不悦,但见宝玉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任凭她如何抱怨,宝玉的态度始终都温存和悦,她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渐渐露出了三分笑意。
这时,宝玉便笑着央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端过来,让我尝尝吧。”
玉钏儿说:“我从来不会喂人东西,还是等她们来了你再吃吧。”
宝玉笑着回答:“我不是要你喂,是因为我走不动了,你帮我递一下,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去复命,也好去吃饭。我老是这样耽误时间,你肯定饿坏了。如果你不想动,那我只好忍着疼自己去拿了。”
说着,宝玉就要下床,挣扎着站起来,不由得发出了“哎哟”的声音。
玉钏儿看他这样,实在忍不住,便站起身来说:“快躺下吧!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现在报应来了!真不知让我怎么看你才好!”边说边“哧”地笑了一声,然后端起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是生气,就在这里生吧,但回去见到老太太和太太时,可得和和气气的。要是还这样,你又该挨骂了。”
玉钏儿说:“快吃吧,快吃吧!别跟我在这甜言蜜语了,我可不吃这一套!”说完催着宝玉喝了两口汤。
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
玉钏儿连忙说:“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那什么才好吃?”
宝玉说:“一点味道都没有,你不信尝尝看就知道了。”
玉钏儿果真有些生气地尝了一口。
宝玉笑道:“这不就好吃了吗。”
玉钏儿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宝玉哄她吃一口,便说道:“你既然说不好吃,现在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只是一味地赔笑央求,玉钏儿还是不给,同时又叫人来喂他吃饭。
正当丫鬟刚进门时,忽然有人前来禀报:“傅二爷家的两位嬷嬷前来请安,想要拜见二爷。”宝玉一听,便知道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到了。
傅试原本是贾政的门生,多年来仰仗贾家的名望和势力才得以飞黄腾达,贾政也对他格外关照,与别的门生有所不同,因此傅试家常常派人前来往来走动。
宝玉一向讨厌那些粗俗无礼的男男女女,今天却为何让这两位嬷嬷过来?这其中其实有缘由:原来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妹,名叫傅秋芳,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常听人说她美丽聪慧,虽然自己未曾亲眼见过,但心中对她充满了敬意和倾慕,若是不让她们进来,恐怕会薄待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吩咐让她们进来。
傅试原本是暴发户出身,因为傅秋芳有几分姿色且聪明过人,他便打算依靠妹妹与豪门贵族联姻,不肯轻易将她许配给人,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如今傅秋芳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未定亲。而那些豪门贵族又嫌弃傅试家贫贱,根基浅薄,不肯与他家结亲。
傅试与贾家关系亲密,其中自然也有他的打算。今天派来的这两位嬷嬷偏偏又极不通情理,听说宝玉要见她们,进来后只是简单地问了声好,说了没几句话就走了。
当玉钏儿看到有陌生人进来时,便停止了与宝玉的嬉闹,专心地端着汤碗,留意着旁人的对话。
宝玉则一边与那位婆子交谈,一边吃着饭,还伸手去够那碗汤。由于两人都分心看着对方,宝玉猛地一伸手,不小心将碗碰落,汤水溅到了他的手上。
玉钏儿虽然没有被烫到,但也吓了一跳,连忙笑着说:“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周围的丫鬟们慌忙上前接住掉落的碗。
宝玉自己虽然被烫了,却浑然不觉,反而先关心起玉钏儿来:“你有没有被烫到?疼不疼?”
玉钏儿和在场的人都笑了,玉钏儿回答道:“是你自己被烫了,还一个劲儿问我。”
宝玉听后,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烫伤了。大家连忙上前帮忙收拾。宝玉因此没了食欲,放下碗筷去洗手喝茶,又与那两位婆子简单交谈了几句。
之后,两位婆子道别离开,晴雯等人一直送到桥边才返回。
那两位婆子见四周无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其中一个笑着说:“难怪有人议论他们家的宝玉外表帅气但内心糊涂,外表吸引人但内在不中用,看来还真有点呆傻。他自己烫着手了,反而问别人疼不疼,这不是呆子是什么?”
另一个也笑道:“我上次来时,就听他家好多人抱怨,说真的,他确实有点呆气。大雨把他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却告诉别人‘下雨了,快去躲雨吧。’你说好不好笑?他经常独自一人时,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到燕子,就跟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跟鱼说话;看到星星月亮,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自言自语。而且一点脾气都没有,连那些小丫鬟的气都能受。他爱惜东西,连一丝线头都不舍得扔;但糟蹋起来,哪怕价值千金万金的东西都不在话下。”
两人边说边走出园子,向众人道别后离去,这里就不再多说。
现在再说袭人见其他人离开后,便拉着莺儿走近,询问宝玉要打什么样的络子。
宝玉笑着对莺儿说:“刚才光顾着说话,都把你给忘了。麻烦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你帮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好奇地问:“是准备装什么用的络子?”
宝玉被这么一问,便笑着说:“不管装什么,你就各种样式都打几根吧。”
莺儿拍手笑道:“那可不得了!要是这样的话,打十年也打不完。”
宝玉笑道:“好姐姐,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都帮我打了吧。”
袭人笑着插话道:“哪里能一下子都打完呢,现在还是先挑些重要的打几根。”
莺儿问:“什么算是重要的,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这些吧。”
宝玉说:“汗巾子的络子就挺好。”
莺儿接着问:“那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
宝玉说:“我要大红色的。”
莺儿说:“大红色的需要用黑色丝线来装饰才好看,或者石青的颜色才能压住颜色。”
宝玉问:“松花色配什么颜色?”
莺儿说:“松花色配桃红色。”
宝玉笑道:“这样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说:“我特别喜欢葱绿和柳黄。”
宝玉说:“就这样吧,再打一条桃红色,再打一条葱绿色。”
莺儿问:“一共有几种花样?”
宝玉问:“有几样花样?”
莺儿说:“有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
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
宝玉道:“我就要那样好了。”
此时窗外传来声音,说姑娘们的饭都已经准备好了。
宝玉说:“你们快去吃饭。”
袭人笑道:“有客人在这里,我们怎么能走?”
莺儿一面整理线,一面笑着说:“这话从哪里说起,我们快吃完了再过来吧。”
袭人等听了这话才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宝玉使唤。
宝玉一边观看莺儿编织络子,一边闲聊,随口问她:“你现在十几岁了?”
莺儿手不停歇地回答:“已经十六岁了。”
宝玉又问:“你本来姓什么?”
莺儿说:“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姓氏和你真配,活脱脱一个黄莺儿。”
莺儿也笑了:“我本来名字是两个字,叫金莺。但姑娘觉得拗口,就简称我为莺儿,现在大家都这么叫了。”
宝玉接着说:“宝姐姐对你真不错。等她将来出嫁,你肯定是要跟去的。”莺儿听了,抿嘴一笑。
宝玉笑道:“我常跟袭人说,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人,能同时得到你们主仆二人的照顾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多少别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只是其次。”
宝玉见莺儿娇媚憨态,言谈笑语间流露出一种痴迷之态,心中早已被深深打动,更别提再提起宝钗了!于是他问莺儿:“那好处具体体现在哪里呢?好姐姐,详细地告诉我。”
莺儿笑着说:“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又去告诉她。”
宝玉笑着回答:“那当然。”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声音:“怎么这里这么安静啊!”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宝钗走了进来。宝玉连忙请她坐下。
宝钗坐下后,问莺儿:“在打什么呢?”说着,便伸手去看莺儿手里的东西,发现才打了一半。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打个络子,把你的玉给络上吧。”
这句话提醒了宝玉,他拍手笑道:“还是姐姐说得对,我竟然忘了。只是配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想了想说:“如果用杂色肯定不行,大红又太艳了,黄色又不显眼,黑色又太暗。我想想办法,去拿些金线来,配上黑珠线,一根一根地捻上去,打成络子,那样才好看。”
宝玉一听,满心欢喜,连忙连声呼唤袭人来取金线。
恰巧袭人正端着两碗菜肴走进来,对宝玉说道:“今天真是奇怪,太太刚才特地派人给我送来了两碗菜。”
宝玉笑道:“想必是今天菜做得多了,分给你们大家尝尝。”
袭人回答:“不是的,是特地指名送给我的,还不让我过去行礼感谢。这可真奇怪!”
宝钗闻言笑道:“既然是给你的,你就安心享用吧,这有什么可猜疑的呢!”
袭人也笑了:“这还真是前所未有,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宝钗嘴角含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以后还有比这更让你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袭人听宝钗话里有话,深知宝钗不是那种爱开玩笑奚落人的人,便想起了前几天王夫人那番话的意味,于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菜肴给宝玉看了看,说:“你先去洗手,然后来拿金线。”
说完,便径直出去了。饭后,袭人洗完手回来,准备和莺儿一起用金线打络子。
这时,宝钗已经被哥哥薛蟠派人请走了。
此时,宝玉正专注地观看着编织络子的过程,忽然间,从邢夫人那边派来了两个丫鬟,手里提着两盒果子,说是给宝玉品尝的。
她们还询问宝玉:“身体可好些了?能否走动?若是能行,明日就请少爷过去散散心,太太心里十分惦记着呢。”
宝玉连忙回应道:“如果我能走动,一定会去给大太太请安的。现在感觉疼痛比先前减轻了些,请太太不必太过挂心。”
说着,宝玉一面让那两个丫鬟坐下歇息,一面又叫来秋纹,吩咐她把刚送来的果子分一半送去给林姑娘。
秋纹应了一声,正欲起身时,恰好听见黛玉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宝玉连忙催促道:“快请她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