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重庆的六月,暑气裹着嘉陵江的湿气,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邓鑫元刚送走最后一波咨询招生的家长,手机就响了,屏幕上“开州-表舅”四个字跳出来时,他的指尖顿了顿——这号码,是表舅李老实退休后换的,自从对方从开县国营机械厂搬回白云村,两人就没怎么联系过。
“鑫元啊,我是你表舅。”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尾音却飘着点不确定的局促,“小通要考你们学校,你看……能不能帮忙打听下机械制造专业?分数线高不高?他这成绩悬,要是能在学校多照看照看,表舅这辈子都记你的好。”
邓鑫元靠在实训楼的栏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二十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少年,揣着皱巴巴的准考证,和同学谭云喜在开县县城转悠了一个小时,才找到表舅住的国营机械厂家属院。这是一栋三层红砖楼,墙面上刷着整齐的白灰,比邓家村的土房气派多了,楼道里还飘着淡淡的肥皂香,和村里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他紧张地整理了一下洗得褪色的蓝布衬衫,又擦了擦解放鞋上的泥点,才攥着衣角走到二楼,敲响了 201 室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妇女 —— 表舅母。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高少年,目光在他沾着泥点的布鞋和磨得发亮的衣角上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你找谁?\"
\"表舅母好,我是邓家村的鑫元,杨贵碧的儿子。\" 邓鑫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手心却已经沁出了汗。
表舅母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侧身让他进门时,特意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他蹭脏了门口的水泥地。客厅里摆着漆皮沙发和黑白电视机,墙上还挂着表舅穿着工装的合影,相框擦得锃亮。邓鑫元站在门口,脚都不敢往里迈,涨红了脸说明来意:\"我... 我过几天高考,想借块手表用三天,考完就还...\"
表舅母没接话,转身从茶几上拿起瓜子,慢悠悠地嗑着,电视里的戏曲声盖过了他的声音。等他把话重复了一遍,她才吐掉瓜子壳,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手表?你知道一块表多少钱吗?\"
\"我会很小心的,真的只借三天...\" 邓鑫元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把衣角攥得发皱。
\"不行,我们家表都有用。\"表舅母干脆地拒绝,\"你去找别人吧。\"说完,她关上了门。
邓鑫元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物件,连呼吸都透着尴尬。他想说 \"我会小心保管\",想说 \"考完就立刻还回来\",可话到嘴边,却被那股子城里人的优越感堵了回去。最后,他只说了句 \"打扰了\",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