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夜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重庆城陷在浓黑里,像被松烟反复熏过的旧绸,连星光都渗不进半分。“中美合作所”的暗室里,一盏钨丝灯悬在梁上,灯罩裂了道斜口,漏出的光碎成几缕,在戴笠指间那把钥匙上晃。钥匙柄上“杭州·法云寺”的刻痕深得发黑,冷光顺着纹路爬,像条冬眠的蛇。
上次委员长待从室王世和电召马飞飞来山城破九号国宝被窃案,有一个神秘的奇女子协助马飞飞破案。所以此案件侦破神速,马飞飞之所以顺利夺回国宝。上交给总统府。这个神秘女子功不可没。现查明,这个神秘女子叫沈鱼……
“彭才。”戴笠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沉,他把钥匙往桌上一放,金属撞木的脆响惊得彭才后颈发僵。“沈梦醉的女儿,你养了十八年的那个,沈鱼。”他顿了顿,指尖叩着桌面,“她生父沈梦醉最近形迹可疑,上面怀疑他通敌。你的任务,盯紧他。”
彭才的喉结滚了滚,没敢抬头。暗室里的霉味混着戴老板身上的古龙水,呛得他胸口发闷。
“听着,”戴笠忽然加重语气,象牙柄小刀削苹果的手停了,果皮悬成半条白蛇,“沈梦醉若真叛了,不必请示,就地枪毙。记住,包括沈鱼——若她敢包庇,一并处理。”
最后几个字像铁锤,咚地砸在彭才心上。他想起十八年前那个雨夜,沈梦醉抱着襁褓站在中美所门岗时的样子。男人浑身淌着水,军靴踩在泥里,每一步都像从忘川爬回来的。“彭哥,替我养她三年。”沈梦醉的声音冻得发裂,怀里的婴孩却咂着嘴,小脸红扑扑的,“她叫沈鱼,是我和火凤凰的种。”
火凤凰。重庆四川滩潇湘馆的头牌,当年一曲《离魂》唱得多少富商掷千金。彭才那时只是个守门的,腰里别着短枪,怀里却揣着这个奶香扑鼻的娃,像揣了颗不定时炸雷。沈梦醉转身没入雨幕时,彭才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什么,风卷着雨,没听清,只觉得那背影比嘉陵江的漩涡还深。
沈鱼三岁那年,彭才染了花柳病。病是重庆海棠春的红姑传的,那窑姐儿后来吊死在枇杷山老槐树上,舌头伸得老长。美国老婆爱伦给他打盘尼西林,针头扎得屁股青紫,病好那天,爱伦却收拾了行李。“我去缅甸找上帝。”她说着洋文,蓝眼睛里没一点留恋。彭才抱着沈鱼站在岗哨前,看着她坐的卡车扬尘而去,像根扎了根的枯木,直到暮色漫过枪托。
沈梦醉每月托人送钱,信封里总夹着张法云寺的香火票。彭才不懂,问过戴笠。那时戴笠正用银签挑着燕窝,闻言笑了:“法云寺的和尚,专收无主的魂。”彭才没敢再问,只把香火票一张张夹进《圣经》里,那是爱伦留下的。
沈鱼十二岁被接走前夜,彭才教她打八极小架。小姑娘穿着短褂,拳风扫得院角梧桐叶簌簌落,最后一式收拳时,她晃了晃,差点栽倒。“记住,”彭才按住她的肩,掌心的茧磨得她生疼,“你的命是借来的,迟早要还。”沈鱼没懂,只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问:“彭叔,我爹什么时候来接我?”彭才喉头哽了哽,说:“快了。”
后来她才知道,接她的不是沈梦醉,是山城八卦九门的门主韩铭卿。那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三寸,却能在梅花桩上舞剑,剑气削得飘落的竹叶纷纷断。沈鱼跟着他学奇门遁甲,背九宫飞星,夜里做梦都在念“乾三连,坤六断”。韩铭卿总说她眼神太烈,像火凤凰,又太纯,像沈梦醉。沈鱼不懂这两个名字的分量,只在练剑时格外狠,仿佛能劈开那些藏在话里的迷雾。
遇见马飞飞那天,是在成都的青羊宫。他穿着月白长衫,站在三清殿前喂鸽子,指尖沾着面包屑,侧脸被阳光镀得发暖。沈鱼刚完成韩铭卿交代的任务,怀里还揣着从汉奸府里搜出的密信,看见他时,竟忘了呼吸。
“姑娘,你的剑穗掉了。”马飞飞拾起她腰间垂下的红绸,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像落了片羽毛。沈鱼猛地后退,腰间的短剑差点出鞘——那是韩铭卿给的,剑鞘镶着绿松石,里面藏着三根毒针。
后来她才知道,马飞飞是为追查失窃的圆明园玉马而来。那玉马是汪伪政府想献给日本人的贺礼,藏在重庆商会会长的地窖里。沈鱼帮他算方位,用奇门遁甲测出地窖入口在假山“归雁峰”下;教他易容,把他扮成送菜的伙夫,混过层层守卫。玉马追回那天,马飞飞在嘉陵江边吹箫,箫声软得像江南的春水。“沈鱼,”他转头看她,眼里盛着星子,“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上海滩,看黄浦江的灯。”
沈鱼的心像被浸了蜜,又像悬着块冰。她没说自己是韩铭卿的弟子,更没说彭才反复叮嘱的“少动情”。
马飞飞回上海那天,沈鱼去送了。他坐的船鸣着笛离岸,她站在码头上,看着那抹月白越来越小,忽然想起彭才教她的拳——原来“借命”的意思,是连动心的资格都没有。
她回了法云寺。师父是个瞎眼老尼,总爱摸着她的头说:“鱼儿离不开水,可水太深,会淹死人。”沈鱼不懂,直到那天在藏经阁翻到一份旧报,上面登着马飞飞的照片,标题是“军统特工马某某成功截获敌伪密电”。
寺里的铜钟刚敲过三更,沈鱼偷了师父的“千里镜”——那是个黄铜匣子,能望见百里外的人影。她连夜下山,买了去上海的船票。船过三峡时,江风卷着浪,她趴在船舷上吐,胃里空得发疼,心里却烧着团火。
上海滩的夜比重庆亮,黄浦江上游轮的灯映在水里,像撒了满地碎金。沈鱼摸到马飞飞住的“漱庐”时,正听见箫声。那箫声没了上海滩江边的软,只剩呜咽,像有无数女鬼缠在上面哭。她爬上对面老君庙的飞檐,看见窗内的马飞飞穿着青衫,背影瘦得像片随时会飘走的叶。
第三夜,她托人递了张字条,约在法租界的小旅馆。马飞飞来得很快,长衫上还沾着夜露。“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发哑,伸手想碰她的脸,又猛地缩回去。
沈鱼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瓷瓶,倒了两杯酒。“这是韩先生给的药酒,能安神。”她笑得轻,眼里却藏着泪,“飞飞,陪我喝一杯。”
酒是烈的,入喉像烧着团火。沈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他怀里的,只记得他的心跳得很响,像彭才当年听到的铁锤声。醒来时天已亮,身边的位置空了,枕头上留着根长发,不是她的。桌上有张字条,是马飞飞的字迹:“等我。”
沈鱼回了法云寺。秋意深了,寺后的洗心池飘着残荷,风吹过,像谁在哭。她在这里等了三个月,从夏末等到冬初,等得池边的银杏落尽了叶。
马飞飞再来时,瘦得脱了形。青衫空荡荡的,仿佛里面裹着的不是人,是缕风。“你瘦了。”沈鱼说,指尖触到他手腕,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