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阁深处,一间名为“听风”的签押房内,空气冷冽如冰。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铜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将房内陈设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一张宽大的黑檀木案几占据中央,案上堆着几卷文书、笔墨砚台,以及一盏造型古朴、散发着清冷幽光的白瓷灯。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着天启城宫禁与帝都部分区域的地图,线条冷硬,透着一股肃杀。
这里是巡风使沈厉处理公务的核心之地。此刻,他端坐案后,素白锦袍在幽光下流淌着冰冷的质感,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像,威严、冰冷、毫无生气。赵鹰和钱虎如同两尊门神,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两侧,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站在案前、显得局促不安的陆谦。
陆谦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污、湿冷的杂役灰布衣衫,额头上凝固的血迹和泥污混合在一起,形容狼狈。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努力扮演着一个惶恐不安、刚刚脱离险境的底层小人物。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极度的警惕和冷静被深深掩藏。体内的《枯荣经》气息如同冬眠的毒蛇,收敛到极致,只保留着最基本的感知,小心地探查着周围的一切——房间内残留的墨香、灯油的微腥、赵鹰钱虎身上淡淡的血腥与杀气,以及沈厉身上那股仿佛万年玄冰般深不可测的冰冷气息。
“从今日起,”沈厉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锥凿击石面,清晰而冷酷,“你暂随我麾下听用。”
陆谦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吓到,连忙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刻意的惶恐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激动:“谢…谢大人恩典!小人…小人一定尽心竭力,报答大人活命之恩!”
“活命之恩?”沈厉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你的命,是你自己用那点微末的价值换来的。记住,灯阁不养无用之人。”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陆谦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
“昨夜之事,你看到多少,听到多少,全部烂在肚子里。”沈厉的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有一丝风声走漏…”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了陆谦的脖颈。
“小人不敢!小人什么都不知道!昨夜…昨夜只是为大人带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陆谦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沈厉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他拿起案上一份墨迹未干的卷宗,丢到陆谦面前的地上。
“打开它。”命令简短直接。
陆谦颤抖着蹲下身,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笨拙地解开卷宗上的系绳。羊皮卷轴展开,一股新墨混合着某种…极其淡薄、却让陆谦瞬间汗毛倒竖的尸臭味,隐隐散发出来。
卷宗开头,用冷峻的笔迹写着:
“癸卯年冬月十一,卯时三刻,西六宫‘缀锦轩’枯井,发现无名女尸一具。”
地点:西六宫东北角,废弃宫苑“缀锦轩”后院枯井。井深约三丈,井口有杂草覆盖。
死者:女性,年约双十至廿五。身无寸缕,无任何可辨识身份之物。体态中等,面容…(此处有涂改)遭严重损毁,难以辨认。
死状:颈骨断裂(疑为致命伤)。全身遍布青紫色瘀痕及多处抓伤、擦伤,手腕、脚踝有深度勒痕,疑似生前遭受长时间捆绑及虐待。下体…(此处亦有涂改)有严重撕裂伤及不明粘稠污物残留。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发现前十二至十八个时辰(即前日夜半至昨日凌晨)。
现场:井底潮湿,有少量挣扎痕迹及滴落状血迹(已干涸)。井口周围无明显拖拽或打斗痕迹,杂草有轻微倒伏。井壁苔藓有新鲜刮蹭。**死者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嵌有一枚断裂的玉扣(形制特殊,待查)。
疑点:1. 死者身份不明,何以出现在废弃冷宫?2. 致命伤为颈骨断裂,手法利落,但其余伤痕显示长时间折磨,凶手动机不明。3. 抛尸枯井,似欲隐藏,但井口伪装粗陋,不合常理。4. 那枚玉扣,是关键证物。
卷宗最后,附有一张简陋的现场方位草图,以及一枚用细绳勾勒出的玉扣形状——形如弯月,中间镂空雕着某种奇异的、仿佛纠缠藤蔓的花纹。
陆谦的目光死死盯着卷宗上那冰冷的文字描述——“面容遭严重损毁”、“长时间捆绑虐待”、“下体严重撕裂”、“紧握的玉扣”…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脑海!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恶心,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普通的凶杀?这分明是虐杀!是令人发指的暴行!
而且,地点是西六宫!紧邻着他生活了十几年的静思苑!就在昨夜那场风雨和追捕的混乱中,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遭受了如此非人的折磨,然后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枯井里!
他猛地想到了昨夜那个被追捕的、受伤的神秘人(很可能是女子?),想到了那半截木簪,想到了暗道中那股奇异的草药甜香…难道…
陆谦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和胃里的不适,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甚至泛起一丝病态的青色。他抬起头,看向沈厉,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震惊,声音干涩:“大…大人…这…这…”
“怕了?”沈厉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灯阁之下,尸山血海亦是寻常。收起你那点无用的悲悯。”
他站起身,素白的身影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高大而压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向陆谦。
“此案,由本使亲查。你,”沈厉的下颌微微抬起,指向陆谦,“随行。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用你那点对冷宫犄角旮旯的熟悉,找出任何可能被忽略的、与死者或凶手相关的痕迹。尤其是…” 他的目光扫过卷宗上那玉扣的图样,“…与这枚玉扣相关的线索。”
“缀锦轩离静思苑不远,地形复杂,多废弃宫室、暗道、夹墙。寻常勘察,必有疏漏。这,就是你存在的价值。”沈厉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价值?又是价值!陆谦心中冷笑。说白了,就是让他这个“人形猎犬”,去嗅闻那些可能残留的、常人难以察觉的气味和痕迹!用他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贱命,去趟可能的陷阱,去触碰更大的危险!
“若查不出…”沈厉没有说完,但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里,已经清晰地传递出了死亡的气息。
“小人…小人遵命!”陆谦再次深深低下头,将眼中翻涌的恨意和冰冷彻底掩藏。他别无选择。这案子,他必须查!不仅是为了活命,更因为…那具女尸的惨状,那枚神秘的玉扣,都隐隐指向了他父母的血仇,指向了那个隐藏在紫袍下的“贵人”!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赵鹰,带他去换身衣服,清洗干净。”沈厉重新坐回案后,不再看陆谦,“半个时辰后,出发去缀锦轩。”
“是!”赵鹰应声,如同提拎小鸡般,抓住陆谦的胳膊,将他带出了这间冰冷压抑的签押房。
半个时辰后。
陆谦换上了一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杂役短打,虽然依旧瘦弱,但清洗干净的脸庞少了几分之前的狼狈,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清秀,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带着挥之不去的警惕和疲惫。额头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他被赵鹰带到灯阁侧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由两匹神骏黑马拉着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车厢宽大,门帘低垂,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沈厉已经坐在车内。赵鹰和钱虎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充当车夫和护卫。
“上车。”赵鹰冷冷道。
陆谦依言爬上马车,小心翼翼地坐在车厢最角落的位置,尽量离沈厉远一些。车厢内空间不小,陈设却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固定的矮几和两个软垫。沈厉闭目养神,仿佛陆谦不存在。一股无形的冰冷压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马车启动,平稳而迅捷地驶出灯阁,融入帝都清晨逐渐喧嚣的街道。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陆谦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在全力运转《枯荣经》,恢复着精神和体力,同时将感知提升到极致,默默记下马车行进的路线和周围环境的变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下。
“大人,到了。”赵鹰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沈厉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中毫无波澜。他率先起身,掀开车帘走了下去。陆谦连忙跟上。
眼前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宫苑。高大的朱漆宫门早已斑驳脱落,铜钉锈蚀,门楣上“缀锦轩”三个鎏金大字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黯淡无光。围墙高耸,墙头荒草丛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股浓重的衰败、阴冷之气扑面而来,比静思苑更甚。
宫门虚掩着,门口已有两名身着白袍短褂的提灯小卒在警戒。他们看到沈厉,立刻躬身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沈厉微微颔首,径直走了进去。赵鹰钱虎紧随其后。陆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寒意,也低头跟了进去。
院内景象更加破败。昔日的亭台楼阁大多倾颓,只剩下断壁残垣。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倒塌的梁柱。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处残破的宫室黑洞洞的门窗,如同巨兽空洞的眼窝,冷漠地注视着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