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褪色的蓝布包
赵淑兰的蓝布包在大儿子李伟手里晃悠,磨得起毛的布带子蹭过他西装裤的膝盖 —— 那里刚被早高峰的地铁门夹出一道深褶,熨都熨不平,跟他眉间拧成疙瘩的纹路一模一样,透着股掩不住的疲惫。车窗外的梧桐树影飞快掠过,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流动,像给银丝镀了层碎金,可她半点没心思看,手指反复摩挲着蓝布包的边角,那里绣着朵玉兰花,丝线早褪成了浅灰色,针脚却依旧密实 —— 这是 1958 年她嫁给老李时,坐在煤油灯底下绣了半个月的嫁妆,当时老李还笑着说 “我媳妇的手比绣娘还巧”。
“妈,到了。” 李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有点发紧,把蓝布包递过去时,指腹不小心碰到母亲的手,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养老院的铁门杵在眼前,银灰色的栏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楣上 “夕阳红养护中心” 的金字掉了块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像一道没擦干净的泪痕,看着心里发堵。
二女儿李娟的电动车 “吱呀” 一声停在旁边,车筐里的保温桶撞出 “哐当” 轻响,里面是她凌晨五点就起来炖的小米粥,特意没放糖 —— 母亲胃不好,吃不得甜。“妈,您先喝口粥暖暖胃,我第三节有课,教案还在车座底下压着呢。” 她的校服袖口沾着圈粉笔灰,说话间手机突然在围裙兜里炸响,屏幕亮起来,是班主任群里的紧急消息:“李老师,小明家长现在必须来学校一趟,孩子跟人打架了!”
小女儿李婷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熬得发青的黑眼圈。“妈,我给您带了新毛巾,纯棉的,不剌脸。” 她手里的 LV 包在母亲的蓝布包旁显得格外扎眼,亮闪闪的 logo 晃得人眼睛疼 —— 这包是上个月刚买的,当时还在朋友圈晒了图,可现在看着母亲攥着旧布包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奢侈品像块烫手的山芋。“下周我休年假,到时候带您去公园划船。” 她没敢看母亲的眼睛,这话其实是编的,老板早就说好了,年假期间要加班赶项目,哪有时间陪老人。
赵淑兰伸手想把蓝布包拿回来:“我自己拿吧,不沉。” 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指在包面上捏了捏 —— 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半盒降压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孙子还穿着开裆裤),还有块老李生前戴过的旧怀表,表盖里嵌着她二十岁时的黑白照,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想起上周收拾老房子,孙子蹦蹦跳跳地说 “奶奶,您的旧衣柜占地方,我要放书桌”,那些装着她和老李回忆的老家具,最后全被堆进了小区角落的储藏室,蒙了一层灰。
铁门 “吱呀” 一声在身后关上,赵淑兰听见李婷的出租车 “嗖” 地一下开远,引擎声越来越小;李娟的电动车铃在拐角处急促地响,大概是急着去学校;李伟的手机还在 “喂喂” 地说着话,声音透着焦虑:“王总,那笔贷款您再宽限几天,我肯定能还上……” 她突然摸了摸蓝布包内侧,那里缝着个小口袋,装着她偷偷藏的三个小红包,每个里面塞了两百块,是给三个儿女的 —— 她知道他们压力大,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用这种老办法疼孩子。这时又想起上周翻衣柜,在最底下找到块红绸布,里面包着三个儿女的胎发,当年老李捧着红绸布笑:“等咱们老了,就靠这些念想活着。” 现在红绸布还在,老李不在了,儿女们也忙着各自的生活,只剩她一个人攥着这些 “念想”。
第二节:打卡式探望
养老院的走廊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消毒水的刺鼻味混着食堂饭菜的油腻味,闻着让人没胃口。赵淑兰的床位靠窗,可窗户正对着对面的墙,严严实实地挡着阳光,白天也得开着灯。护工把李娟带来的小米粥倒进搪瓷碗时,她的目光落在门口的签到本上,李伟的名字后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勾,时间写着七点零五分 —— 她知道,儿子送完她就得往公司赶,八点的早会迟到要扣奖金,他上个月还说房贷压力大,想多挣点绩效。
“赵阿姨,您女儿来看您啦!” 护工的声音把她从愣神中拽回来,李娟喘着气站在门口,额头上还挂着汗,手里的保温杯冒着热气。“妈,我给您带了自家腌的咸菜,配粥吃正好。” 她的教案还在胳膊底下夹着,红色的笔在 “月考重点” 那页划得密密麻麻,看着就累。“早上小明在学校跟人打架,我刚跟对方家长沟通完,差点耽误了来看您。”
赵淑兰拿着勺子在粥里慢慢搅着,没说话,却瞥见李娟的袖口沾着点暗红的血迹 —— 大概是拉架时被划破的,可女儿半句没提。“你们都忙,不用总往这儿跑,我在这儿挺好的。”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的空调外机上,那上面的铁锈一块一块的,像幅模糊的画,突然想起老房子的阳台,老李总在那儿搭个小架子腌咸菜,每次都跟她说 “外面买的咸菜放了防腐剂,不如咱家腌的干净,你胃不好,得吃点放心的”。
李婷的探望总在晚上九点,踩着探视时间的尾巴来,身上的香水味混着点酒气,一进门就盖过了走廊的消毒水味。“妈,这是进口的护手霜,您平时洗手后抹点,手就不裂了。” 她把礼盒往床头柜上一放,手机就开始在手里震个不停,屏幕上跳出好几个对话框,朋友圈的旅行照还没修完,客户的催稿信息已经堆成了山。“下周我真的休年假,到时候带您去逛植物园,听说里面的梅花开了。”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字,没看见母亲把蓝布包悄悄挪到床底下 —— 怕女儿觉得这旧包寒酸,丢了她的面子。
赵淑兰的旧怀表在枕头底下滴答作响,表盖里的照片被她摩挲得发虚,边角都卷了边。老李走的那年,三个儿女跪在灵前,哭得稀里哗啦,异口同声地说 “妈,以后我们养您,肯定让您好好享福”。现在这话还在耳边绕,可他们却成了隔着养老院铁门的 “访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天夜里她起夜,路过走廊尽头的公示栏,看见上面贴着张纸,写着 “探视时间:15:00-19:00,超时按每分钟 2 元收费”,那红色的字像滴进水里的血,看得她心里发疼 —— 原来连陪母亲的时间,都要按分钟算钱了。
“赵阿姨,您孙子来看您啦!” 护工的声音带着笑意,小明背着书包 “噔噔噔” 地闯进来,手里举着张满分试卷,晃得人眼晕。“奶奶!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还夸我进步大呢!” 他的运动鞋在地板上蹭出黑印,跑到床边就往赵淑兰怀里钻。“爸爸说,等我考上重点中学,就接您回家住,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吃您煮的红薯粥。” 赵淑兰的手指在孙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突然想起老李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揉李伟的头,笑着说 “我们家小明将来肯定有出息,比他爸还厉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赶紧别过脸,怕孙子看见。
第三节:怀表里的秘密
李伟的车在养老院门口突然 “突突” 两声,熄火了。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仪表盘上的故障灯,心里一阵烦躁 —— 手里还提着刚买的香蕉,是母亲爱吃的,后座的房贷合同还摊着,月供的数字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上周母亲打电话,声音怯生生的,说 “你爸留下的那块怀表停了,能不能帮忙修修”,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却被临时出差耽误了,现在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怀表,表盖里的照片已经泛黄,连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都快看不清了。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李娟的电动车在旁边停下,车筐里的作业本堆得像座小山,差点没稳住。“妈昨晚没睡好,说梦见爸了,还说爸问她怀表修好了没。” 她的眼圈红得像兔子,声音也有点哑,“校长说我这个月要是再请事假,年度评优就泡汤了,可我…… 我实在放心不下妈。” 她没说的是,昨晚给母亲换床单时,在枕套里发现了半包安眠药,瓶身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 母亲有失眠的老毛病,却从来没跟他们说过,怕是偷偷停了药,怕给他们添麻烦。
李婷的出租车在这时停下,她摘下墨镜,露出肿得像核桃的眼睛,一看就是哭了好久。“大哥,二姐……”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手里的 LV 包被攥得变了形,logo 都有点歪了,“公司裁员,我被裁了,找了半个月工作都没找到。” 她顿了顿,眼泪又掉了下来,“那套学区房的贷款,我这个月怕是还不上了,本来还想…… 还想给妈买件新棉袄的。” 她想起昨晚整理母亲的蓝布包,想帮她换个新包,却在包底发现了张存折,余额只有三千块,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密码是孙子的生日 —— 老人总是这样,自己舍不得花,却把最好的都留给孩子。
赵淑兰的病房里,李伟把怀表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用螺丝刀慢慢拆开,里面的零件散在纸巾上,小得像堆散落的星星。“爸当年最会修这个,小时候我的玩具车坏了,都是他修的。” 他的手指在齿轮上顿了顿,突然发现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字又小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1985 年冬,三个娃分吃一个烤红薯,笑得像过年。” 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老李在工厂加班,他带着两个妹妹在雪地里等爸爸,妈妈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三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满脸都是灰,却笑得特别开心,红薯的热气在冻得通红的脸上烫出暖暖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