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甜香弥漫。
福顺保持着金鸡独立的滑稽姿势,尘尾黏着的巨型糖球颤巍巍晃悠,几缕顽强的糖丝垂下来,几乎要扫到赵衍高挺的鼻梁。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脸上那点因新奇而起的兴味早已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甜蜜突袭后的茫然,以及……龙威被糖丝拂过的微妙刺痛感。
“福顺,”赵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盯着那坨近在咫尺的蓬松白色,“你……这拂尘,倒是开发了新用途?”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戳了戳糖球边缘。q弹的触感传来,糖球晃得更欢了,几颗细小的糖粒簌簌落下。
福顺还坐在地上,闻言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屁股疼了,手忙脚乱想把拂尘连同糖球一起拔下来:“陛……陛下恕罪!老奴……老奴这是情急之下……本能反应!” 他用力一拽,糖球纹丝不动,反倒把拂尘的玉柄拽得嘎吱作响,吓得他赶紧松手,哭丧着脸,“这……这糖它赖上老奴的拂尘了!”
旁边工部的鲁、墨两位老工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陛下!老臣死罪!是……是这‘甜心一号’初试,准头尚有欠缺!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牛二更是瘫软如泥,只会筛糠。
赵衍的目光终于从那颗倔强的糖球上移开,扫过一片狼藉的试验场,落在远处那个歪歪扭扭的“受噪音影响营地”石灰圈——干干净净,一颗糖渣都没落进去。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罢了,”赵衍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甜心一号’……嗯,心意是好的。准头嘛……” 他顿了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颇具童趣。工部诸位辛苦了,想法新奇,勇气可嘉。” 他特意加重了“新奇”和“勇气”两个词。鲁、墨两位老工匠听得老脸通红,头埋得更低了。
“至于这‘福音快递’……”赵衍看着福顺还在努力跟糖球搏斗,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福顺,这柄‘功勋拂尘’,连同上面的‘战利品’,就……赐予你了。好生收着,也算……留个念想。”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黄色的袍角带起一阵风,背影写满了“眼不见为净”。
福顺捧着那柄挂满“念想”的拂尘,欲哭无泪。工部众人面面相觑,试验场一片死寂,只剩下糖球在尘尾上微微晃悠的沙沙声,和远处御膳房飘来的、越发浓郁的焦糖香。
几日后,这份挥之不去的“甜腻”记忆,被南巡的尘土味取代。
龙旗招展,仪仗威严。赵衍带着精简的朝臣队伍,轻车简从,踏上了巡视南方州府的行程。随行名单里,自然少不了“御前首席摘要朗读者”江屿白(负责把冗长的地方汇报提炼成人话)、“音律院特派观察员”周墨宣(名义上是记录沿途音律民俗,实则被赵衍拉出来镇场子,防止地方官太离谱)、以及“宫廷礼乐协理”乐瑶(记录风物,顺便研究下地方小调有没有被“韵律癌”污染)。
马车摇摇晃晃。江屿白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大片水田,青翠的稻苗在微风里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他惬意地眯着眼,嘴里还回味着早上驿站提供的、加了梅子酱的豆腐脑。离开了皇宫那个“谐律”大染缸,连空气都清新自由了几分。
“江南好啊,”他忍不住感叹,“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刚想文艺一把,瞥见旁边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的周墨宣,那花白的山羊胡似乎抖了一下。江屿白立刻识相地闭嘴,把后半句“可惜没有wIFI”咽了回去。
乐瑶坐在对面,膝上摊着一卷空白乐谱,纤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捕捉着窗外掠过的鸟鸣和风声,嘴角带着恬静的笑意。阳光透过纱帘,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江屿白看得有点出神,直到——
“咚!咚!锵!锵锵锵!”
一阵极其喧闹、极其喜庆,也极其……熟悉的锣鼓唢呐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田野的宁静,如同沸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锅!
车队前方,官道拐弯处,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打头的是个穿着崭新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的干瘦老头,大概就是本地县令。他身后是县丞、主簿、典史等一干属官,再后面是衙役、乡绅代表,乌泱泱怕是有上百号人。最抢眼的,是道路两侧那几十号光着膀子、卖力敲打着大红鼓、吹着唢呐、敲着铜锣的鼓乐班子!那动静,震得路边柳树叶子都在簌簌发抖,稻田里的青蛙都吓得闭了嘴。
“来了!”江屿白一个激灵坐直,心里咯噔一下,那“韵律癌”的恐怖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看向周墨宣。
果然,周老学究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纱帘,射向那喧天的锣鼓阵。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都隐隐浮现。那花白的山羊胡,更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频率,急促地上下抖动着,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山羊。
乐瑶也停下了虚点的手指,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侧耳倾听片刻,轻轻摇头,低声道:“鼓点太急,唢呐太尖……全无章法,徒增聒噪。” 专业乐师的耳朵,显然受到了暴击。
马车缓缓停下。赵衍的车驾在最前方。福顺早已提前下车,此刻正站在御辇旁,尖着嗓子,努力盖过那震耳欲聋的“欢迎曲”:“平——身——!陛下有旨,一切从简!莫要扰民——!”
可惜,他的声音在锣鼓唢呐的狂轰滥炸下,如同投入大海的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那县令老头耳朵似乎也不太灵光,只看到福顺的嘴在动,以为在催促,立刻把腰弯得更低,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御辇方向,开始了他的表演:
“恭——迎——圣——驾——!”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唱戏般的拖腔。这开头还算正常。
紧接着,画风突变!
“圣驾南巡——如日东升——!”
“照我——呃——禾城县——!那个——草……草木生辉——!”
县令的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显然,“禾城县”三个字怎么跟“草木生辉”押上韵,让他卡了壳,临时加了个“呃”和“那个”才勉强糊弄过去,听起来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
赵衍坐在御辇里,面无表情。但站在御辇旁的福顺,眼尖地发现,陛下那双搁在膝盖上的、穿着龙纹厚底靴的脚,靴尖极其轻微地……向内抠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福顺太熟悉了——这是陛下极度不适、强忍烦躁时的小动作!俗称,脚趾抠地!
县令浑然不觉,或者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继续着他的“押韵大业”:
“下官——姓李——名德水——!”
“勤政——爱民——呃——不怕累——!”
“呕心——沥血——为陛下——!”
“那个——保境——安民——呃……守边陲——!”
为了押上“累”和“陲”,李县令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他身后的县丞,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听着上司这磕磕绊绊、逻辑混乱的“汇报”,额头上冷汗直冒,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了擦。
江屿白在后面的马车里,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憋笑憋得浑身发抖,肩膀一耸一耸。他不得不伸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没当场笑喷出来。“勤政爱民不怕累”?“保境安民守边陲”?这禾城县离最近的边境线少说也有八百里!这位李县令为了押韵,真是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周墨宣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向了锅底色。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咔吧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冲出去用他那本厚厚的《速记韵律符号大全》砸烂那些该死的锣鼓!乐瑶担忧地看了周老一眼,轻轻把车窗的纱帘又拉严实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魔音。
李县令终于完成了他的“自我介绍”部分,似乎也找到了点“韵律”的感觉(或者说破罐子破摔了),声音陡然拔高,进入了“汇报工作”的重头戏:
“陛下——容禀——!”
“禾城县——呃——民风淳朴——!”
“五谷丰登——呃——仓禀足——!”
这还像句人话。赵衍抠地的脚趾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然而,好景不长。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起——!”
“月前——暴雨——哗啦啦——!”
“连降——七日——呃——不停歇——!”
“冲垮——民房——啪啪啪——!”
李县令越说越“顺”,为了追求那该死的押韵和节奏感,词汇量贫乏的短板暴露无遗!“哗啦啦”形容暴雨尚可,“啪啪啪”形容房屋垮塌?这拟声词用得……江屿白脑子里瞬间浮现出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伴着欢快节奏接连倒下的诡异画面!他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袖子里,发出“噗嗤噗嗤”漏气般的闷笑,肩膀抖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周墨宣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闭上眼,仿佛多看那县令一眼都是对自己毕生钻研的“韵律”二字的亵渎。乐瑶则是一脸的不忍卒听,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御辇里,赵衍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听得出来,这县令想汇报的是水灾。但“哗啦啦”、“啪啪啪”之后呢?灾情如何?损失多少?后续安置?全被那空洞的押韵节奏吞没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檀木。
李县令汇报到了“高潮”,情绪也上来了,唾沫横飞:
“百姓——哭嚎——哇哇哇——!”
“下官——无能——抓抓抓——!”
“那个——心急——如焚——头发掉——!”
“恳请——陛下——呃——圣明察——!”
“哇哇哇”、“抓抓抓”、“头发掉”……江屿白在袖子里憋得快要窒息了,他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要笑空了。这位县令大人是来汇报灾情的,还是来表演三字经rap的?这词汇贫瘠得令人发指!为了押上“察”,连“头发掉”这种自黑都出来了!
福顺站在御辇旁,脸皮抽搐,小眼睛绝望地看向车内。赵衍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掀开御辇侧面的帘子一角,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瞬间穿透了那乱七八糟的锣鼓和县令的“抓抓抓”:
“够了!”
两个字,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全都僵在原地,保持着滑稽的姿势,一脸茫然加惊恐。李县令正张着嘴准备吼下一个韵脚,被这冰冷的两个字冻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脸瞬间由红转紫。
现场死一般寂静。只有稻田里的青蛙,试探性地“呱”了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赵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地方官员和乡绅,最后定格在李县令那张紫涨的、写满惶恐和茫然的脸上。
“李德水,”赵衍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李县令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趴地上,“你的‘勤政爱民’,朕,听到了。” 他特意在“勤政爱民”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听得李县令魂飞魄散。
“你的‘哇哇哇’、‘啪啪啪’、‘抓抓抓’,朕,也听清了。” 赵衍每说一个拟声词,李县令的身体就矮一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朕只问你一句,”赵衍的目光锐利如刀,“禾城县,到底垮了多少房屋?淹了多少田地?死了多少人?赈灾的米粮,发下去几成?灾民,安置在何处?”
一连串直指核心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得李县令头晕眼花,哑口无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些为了押韵死记硬背的“哗啦啦”、“啪啪啪”,至于具体的灾情数据……那些枯燥的数字,哪有押韵好记啊!他求助般地看向身后的县丞。
胖县丞也是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想张口押韵:“回……回陛下……房屋……垮塌……那个……”
“直接说数字!”赵衍一声断喝,彻底碾碎了县丞那点可怜的押韵冲动。
胖县丞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垮……垮塌民房……一……一百二十七间……淹田……三……三千四百余亩……幸……幸无人员……伤亡……赈……赈灾粮已发八成……灾民暂……暂安置于城隍庙和……和几处祠堂……” 没了押韵的束缚,汇报得磕磕绊绊,但好歹是把关键信息挤牙膏似的挤出来了。
赵衍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眼神更冷了。他放下帘子,只留下一句:“起驾,县衙。”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过跪伏的人群。那几十号鼓乐手,再也没人敢敲一下锣,吹一声唢呐,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变成路边不起眼的石头。
江屿白放下捂脸的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腮帮子都笑酸了。他看向周墨宣,发现老学究依旧闭着眼,但那紧绷的肩背似乎松懈了些许,只是紧抿的嘴角,依旧挂着浓得化不开的鄙夷和……忧虑。
乐瑶轻轻叹了口气,在乐谱上记下几个字:“地方迎驾,乐仪失度,徒具其形,反增其扰。” 字迹娟秀,却带着沉甸甸的无奈。
禾城县衙,比想象中还要……“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