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识字的亲兵凑过来瞄了一眼,小声嘀咕:“将军,这…这调子…听着就不像能喊得响的…”
王猛烦躁地抓了抓头盔,看着关墙下那些麻木疲惫的士兵,再看看乐瑶等人殷切(或者说忐忑)的目光,一咬牙,一跺脚:“罢了!唱!都他娘的给老子唱!死马当活马医了!乐管事,辛苦!教!”
乐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示意乐工们摆好架势,自己则抱起琵琶,清了清嗓子,用最清晰、最饱满、也最符合“庄严肃穆”要求的声音,唱出了第一句:
“魑——魅——魍——魉——犯——天——威——”
清泠泠的女声,带着乐工们奏出的庄严配乐,在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的关墙上空响起。那调子,婉转,悠长,充满了文人的雅致和…战场格格不入的悲悯?
关墙上下,一片死寂。
士兵们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们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到疑惑,再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懵逼。
离得最近的一个满脸烟灰的小兵,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小声问:“狗子…乐坊的仙女姐姐…唱的啥?‘吃没网…犯天威’?啥网?天威是啥?咋犯?”
叫狗子的士兵挠了挠满是血痂的头皮,也是一脸茫然:“俺听着像‘吃馍馍…饭甜味’?饿昏头了?”
另一个老兵油子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一圈人听见:“嘁!文绉绉的,还没俺们老家赶集骂街的调门儿高!这能吓跑蛮子?唱给鬼听还差不多!”
哄——
压抑的低笑声像水波纹一样在士兵中散开,虽然很快被军官的呵斥压了下去,但那种荒诞和完全不搭调的感觉,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里。
乐瑶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抱着琵琶的手指微微发白。她硬着头皮,提高了些许音量,唱出第二句:
“王——师——执——锐——扫——尘——灰——”
“王师直尿…扫陈灰?”小兵彻底迷糊了,“将军让俺们…边打仗边扫地?”
狗子:“俺觉得是‘执拗’…扫尘灰…将军嫌俺们身上灰大?”
老兵油子翻了个白眼:“扫个屁!蛮子的刀片子都快扫到脖子上了!”
这一次,连军官们都有些绷不住了,嘴角抽搐着别过脸去。
王猛将军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他强忍着把那捆纸卷扔下关墙的冲动,对乐瑶摆摆手,声音干涩:“乐…乐管事…辛苦。先…先歇着吧。这歌…挺好!就是…将士们一时…领会不了其中深意!待本将军…再给他们讲解讲解精髓!”
讲解精髓?
王猛自己看着那“魑魅魍魉”、“碧血丹心”、“麟阁丹青”,都觉得脑壳疼!精髓?精髓就是听得懂才有鬼!
乐瑶如蒙大赦,带着乐工们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下了关墙。身后,传来王猛将军粗着嗓子、试图“讲解”却越描越黑的声音:“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这歌…意思就是…蛮子很坏!像鬼!咱们…咱们要拿着家伙!把他们当灰扫了!懂了没?!”
士兵们:“……” 懂了,将军,您还不如直接喊“砍他娘的”呢。
夕阳如血,染红了落鹰峡的残破关墙,也染红了那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却无人问津的《破虏战歌》抄本。
传唱度?零。
消息传回京城,如同又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了周墨宣那颗已经饱受摧残的老心上。
“无人传唱?领会不了深意?!”周墨宣捏着前线传回的简报,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声音都在发颤,“粗鄙!无知!朽木不可雕!此等浩气长存、韵律无双的战歌,竟…竟被视作无物?!天理何在!史笔何存!”
他把自己关在太学府后院那间小小的书房里,茶饭不思,对着那首被他视若珍宝的《破虏战歌》,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喃喃自语,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走火入魔般的状态。
不行!
明珠不能蒙尘!正气必须弘扬!将士们不懂?那是教得不够!唱得不够!
他要亲自示范!亲自推广!
于是,谐律王朝太学府首席史官周墨宣大人,开启了他轰轰烈烈的“战歌下乡”…哦不,“战歌洗脑”之旅。
御膳房。
两个小太监正抬着一大筐新摘的青菜走过月亮门。
“咳咳!”一声威严的干咳响起。
周墨宣如同门神般,堵在了月亮门口,背着手,一脸肃穆。
小太监吓得差点把筐扔了:“周…周老大人?”
周墨宣微微颔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庄重、极其缓慢、力求每一个字都咬准韵脚的腔调,开始吟诵:
“魑——魅——魍——魉——犯——天——威——”
小太监甲:“???” 手里的菜筐歪了。
小太监乙:“!!!” 手里的菜叶掉了。
周墨宣沉浸在自己的韵律世界里,闭着眼,摇头晃脑,继续:
“王——师——执——锐——扫——尘——灰——”
那腔调,那节奏,活像在太庙主持祭祀大典!
两个小太监呆若木鸡,看着眼前这位王朝史学泰斗、平日里见了都要绕道走的老大人,此刻像个街头卖艺的吟游诗人一样堵着门唱歌…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周墨宣浑然不觉,酝酿情绪,准备唱高潮部分:“金戈铁马声动地——”
“噗通!”
小太监甲终于承受不住这诡异的精神压力,腿一软,连人带筐摔倒在地,青菜萝卜滚了一地。
小太监乙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同伴了,连滚爬地冲回御膳房,边跑边喊:“不好啦!周老大人被鬼上身啦——!”
周墨宣的吟诵戛然而止,睁开眼,看着满地狼藉和逃跑的背影,气得胡子直翘:“朽木!朽木!连这等壮歌都听不得!如何报效朝廷!”
浣衣局。
几个浣衣宫女正蹲在池边奋力捶打衣物,水花四溅,笑语晏晏。
周墨宣的身影出现在池边柳树下,再次摆好架势。
宫女们:“……” 瞬间噤声,捶衣服的动作都僵住了。
周墨宣气沉丹田,开唱:
“碧血丹心映日辉——”
一个宫女手一抖,棒槌“咚”地一声砸进了水池里。
另一个宫女惊恐地捂住了嘴。
“三军效命驱虎豹——”
“哇!”一个年纪小的宫女,终于被这诡异肃穆的气氛吓哭了。
其他宫女也纷纷丢下棒槌,像受惊的兔子般四散跑开。
周墨宣看着瞬间空无一人的浣衣池,气得狠狠一跺脚:“岂有此理!孺子不可教!”
他像一头倔强的老山羊,顶着无数宫人惊恐、好奇、憋笑的目光,在皇宫的各条小径上“巡逻”。御花园假山旁、宫道拐角处、甚至…茅房附近!只要看到落单的宫人,他就立刻冲上去,堵住去路,然后开始他那套庄严肃穆、抑扬顿挫的《破虏战歌》吟诵教学。
一时间,皇宫内谈“周”色变。宫人们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枯瘦身影,立刻如同惊弓之鸟,能绕道就绕道,能贴墙就贴墙,实在躲不过的,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低着头,肩膀疯狂耸动,听着那“魑魅魍魉”、“碧血丹心”,感觉每一秒都是酷刑。
连负责扫洒太学府后院的一个老太监都未能幸免。
那老太监耳朵有点背,正佝偻着腰,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周墨宣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往他面前一站。
老太监茫然地抬起头:“啊?周老?您说啥?”
周墨宣深吸一口气,再次开腔,这次声音更大,几乎是在吼:
“魑魅魍魉犯天威——!”
老太监被吼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扫帚差点掉了。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努力辨认周墨宣的口型,半晌,恍然大悟般,也扯着破锣嗓子吼了回去:
“吃——馍——馍——?饭——还——没——?!”
周墨宣:“……”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都憋紫了。
黄昏,太学府后院。
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边。墙角那堆废弃的《破虏战歌》草稿纸团,在晚风中微微滚动,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
周墨宣独自一人,蹲在院墙根下。一夜之间,他似乎更佝偻了,背影透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茫然。
他面前,是一个小小的蚂蚁窝。勤劳的工蚁们正排着队,进进出出,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食物碎屑。
周墨宣看着那些渺小却井然有序的生命,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认真,对着那群忙碌的蚂蚁,一字一顿地、努力押着韵,开始了今日份的…也是他最后的倔强:
“尔等…蝼蚁…虽力微…”
“搬运…米粒…亦…亦堪…奇…”
“当学…王师…守…边…陲…”
“莫学…蛮狄…乱…纲…纪…”
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上。几只大胆的蚂蚁,似乎被这低沉的声音吸引,顺着他的官袍下摆,慢悠悠地爬了上来,在他那沾满墨迹和尘土的袖口上,探索着这片突然发声的“新大陆”。
周墨宣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那无人理解、也无人应和的韵律世界里,对着蚂蚁窝,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着他那首注定无法响彻边关的《破虏战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后院里回荡,被风吹散,最终只留下一个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孤寂而倔强的剪影。
而在太学府高高的院墙之外,一个身影正探头探脑。江屿白扒着墙头,看着后院墙角下那个对着蚂蚁窝念念有词、状若疯魔的老学究,又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张依旧如同天书的残破乐谱,还有那块仿佛彻底罢工的“充电宝”黑石头,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作死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狂滋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