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素笺上晕开的那朵花,多年后成了桂树根旁一痕浅浅刻痕。石桌边缘的裂口还在,只是被风雨磨平了棱角。清晨炉火未起,陶壶搁在灶台边沿,壶嘴朝东,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正好温着水。
沈知意披衣起身,手指抚过窗棂,木纹里嵌着细小的桂花壳。她推开屋门,阿斑已卧在门槛中央,尾巴轻轻扫动,像在数着晨光落下的节奏。院中青石板湿漉漉的,昨夜下了场小雨,桂叶洗得发亮。
裴砚坐在书坊窗下,正将一摞旧册子按年份归档。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来,两人隔着院子相视,没有说话。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过来,顺手带了包新炒的茶末。
“陈婶孙女说今天有几位外乡人要来。”他把茶包放在石桌上,“不进铺子,就在门口拍几张照。”
沈晚意点头,蹲下身摸了摸阿斑的头。“随他们吧。”她说,“只要不踩花。”
春日午后,阳光斜照在“桂语斋”门楣上。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前,相机举到半空,低声交谈:“这儿就是《茶语三则》贴的地方?”另一人指着墙角竹筒:“铜钱还在呢。”
陈婶的孙女端着托盘走出,熟练地为两位客人奉上清茶。“这是‘知心茶’试饮,不收钱,只愿您喝完写句话。”她指了指墙上新挂的小木板,上面钉着几排夹子,夹着泛黄的纸条。
一人接过茶,抿了一口,忽然怔住。片刻后,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低头写下:“去年母亲走前,我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今早喝茶时,梦见她坐在藤椅上剥豆子,叫我小名。”
他把纸条夹好,抬头看见沈知意站在后院桂花树下,正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他想说什么,终是没出声,只轻轻鞠了一躬。
裴砚从书坊出来,见他们在拍照,便走近递上两小包茶末。“带回去泡。”他说,“不必赶时间。”
那人接过,发现包装纸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慢火煎心,非为解愁,只为记得。”
秋夜风凉,桂香浓了一阵,又渐渐散去。石桌上积了薄薄一层落花,沈知意拿来竹帚轻轻扫开,腾出一块地方。裴砚抱着一本装订好的册子走来,封面无题,只压印了一枝桂花。
他坐下,翻开第一页。纸上字迹熟悉,正是当年她写下的第一句茶语:“有一年冬天,我在城里丢了伞,却遇见一只淋雨的老猫。”
往后一页页翻去,都是这些年零散记录的手稿——有人因茶想起童年巷口的糖画摊,有人在啜饮时听见亡妻哼过的歌谣,还有个少年写下:“喝了这茶,我才敢给父亲道歉。”
最后一页空白处,有她近年补的一行字:“原来不是茶能通往事,是我们终于愿意回头看看。”
“你还留着这些?”她问。
“每一张纸,我都重新誊过。”他说,“怕字迹褪了。”
她靠在他肩上,目光落在书脊上。“你说……当年那些浮现的字,是谁写的?”
他合上书,握紧她的手。“是你写给了自己。”声音很轻,“也是你,写给了我。”
风过树梢,几粒桂花落在书页间,像无意盖下的印章。阿斑蜷在两人脚边,呼噜声低而平稳,仿佛也读过那些故事,如今安心入梦。
次日清晨,天刚亮,沈知意照例生火炒茶。火候掌握得极准,茶叶舒展如初春嫩芽,香气清而不浮。裴砚在一旁分拣,挑出几片叶脉清晰的,单独包好。
“这罐送去村西赵姨家。”他说,“她昨儿说夜里又醒了,但这次没再哭。”
她点头,在罐身贴上标签,写下“安神·忆母”四字。笔锋收尾利落,不见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