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站在门槛内,袖中那张泛黄的纸紧贴腕骨,像一块沉甸甸的烙铁。她没有点灯,只是转身走向院中石桌,将砚台轻轻放下。月光落在桌面一角,照出砚池边缘一道细裂纹,像是多年前就有的旧伤。
她取出毛笔,蘸墨,落笔写下:“我回来了,可谁在等我?”
墨迹未干,纸页忽然微微颤动。她盯着最后一行空白处,看着一行字缓缓浮现——
“手稿执笔者,是你自己。”
笔锋熟悉又陌生,转折间带着她近年写稿时特有的迟疑与顿挫,却又比她此刻的字迹更稳、更深,仿佛出自一个已经历过这一切的自己。
她合上眼,再睁开时,手指已翻到手稿第一页。最初的字迹清秀工整,是她在城里做文字校对时的习惯,一笔一画都克制而规整。往后翻去,笔力渐重,转折处常有回勾,那是她婚姻破裂后独自熬夜写字的模样。再后来,某些段落旁竟有极淡的批注,用的是她十年前练书法时的小楷,写着“此处不必藏”“你本可以哭”。
她指尖停在那几个小字上,呼吸一滞。
阿斑不知何时跳上石桌,蹲坐在砚台边,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腕。它盯着那方砚台,耳尖微动,像是感知到什么。她想起每次写字前,老猫总会先蜷在案侧,体温隔着木桌传过来,而砚台也总在书写中途变得微温,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掌捂热。
她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写下:“我一直都在。”
第一笔刚落,纸上便浮现出后半句——
“可你忘了我是谁。”
墨色如渗入纸背,非人力所能为。她没抖,也没惊叫,只是静静看着那句话,像看着一面突然照出真相的镜子。
她闭上眼,不再问是谁在写,而是默念:“若真是我,便让我看见最初那一笔。”
风掠过桂树梢头,一片残花飘落,正落在纸面。花瓣下,扉页那句“往事如雾,可散不可追”的墨迹边缘,缓缓延展出一行极细小的旧字:
“写给不敢回头的你。”
笔迹确凿无疑——是她十八岁那年,在母亲病床前练字时的模样。稚拙、生涩,却一笔一划都认真得近乎执拗。
她终于明白,这本手稿从未属于别人。那些浮现的字,不是亡父的遗言,也不是前世的回响,而是她自己断裂多年的意识,在祖屋的静夜里,在桂花树下的灯影里,一点一点地重新接上了线。
她曾以为归乡是为了逃离。逃离那个背叛她的男人,逃离那段让她面目全非的婚姻。她把未写完的手稿带回故土,以为是在续写故事,其实是在寻找自己。
可她一直不敢看。
不敢看那个在城中深夜伏案、一边炒茶一边流泪的女人;
不敢看那个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肯出声的女人;
更不敢看那个在母亲临终前,因忙于工作未能赶回,只能对着空房喊一声“妈”的女人。
她把这些都封进了木箱,连同那棵老桂树、那盏旧灯、那只不肯离身的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