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陕西,岳府西厢房的灯,总比别处亮得早。
天刚蒙蒙亮,屋里就传出一老一少的争执声。温体仁捏着本《孟子》,吹着胡子瞪眼睛:“‘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这‘按瓢量水’的法子,书上可没写!” 宋士义捧着块木板,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水渠图,梗着脖子反驳:“温爷爷,书上没写,可管用啊!昨儿我跟李大叔试过,按这量浇地,麦苗长得就是壮!”
“胡说!” 温体仁把书往桌上一拍,“种地得看天看地,哪能靠死数?”“就不是死数!是格物!” 宋士义也急了,拽着温体仁的袖子,“您不服,咱现在就去田埂上比!看谁的法子浇的苗好!”
温体仁被他拽得晃了晃,反倒乐了:“好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跟我叫板!走就走,谁怕谁!”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冲,刚到院儿里,就撞见端着茶水的岳家小妹。小姑娘才七八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把茶盘往石桌上一放,仰着小脸笑:“温爷爷,宋哥哥,你们又要去田埂呀?”
温体仁摸了摸她的头,脚步没停:“去给这小兔崽子露一手!” 宋士义冲小妹做了个鬼脸,紧跟着跑了出去。
站在廊下的温玉薇,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自父亲来陕西后,就像换了个人 —— 从前在京城,他总是端着文官的架子,说话做事都讲究个 “礼” 字;如今却常跟个半大孩子拌嘴,长衫上沾着泥也不在意,夜里回来,还会拉着宋士义在灯下复盘 “谁的浇地法子更管用”。
这日傍晚,两人踩着夕阳回来,温体仁脸上带着点 “不服气的得意”,宋士义则攥着张纸,蹦蹦跳跳地喊:“温爷爷,您看!按您说的‘看土干湿’,再加上我的‘按瓢量水’,这亩地的苗长得最好!”
温体仁接过纸,眯着眼看上面的苗情记录,嘴角忍不住上扬:“哼,算你这小兔崽子有点悟性。不过,格物归格物,儒学也不能落下。” 他拉着宋士义进了西厢房,岳家小妹也端着茶水跟进去,乖乖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
灯烛亮起,温体仁翻开《论语》,指着 “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念了一遍,问:“这话懂吗?” 宋士义挠挠头,瞅了眼窗外的麦田:“是不是说,别浪费东西,心疼百姓,使唤人得看时候?就像现在秋收,不能逼着农户连夜干活,得让他们歇着,这才是‘使民以时’?”
温体仁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桌子:“太对了!” 他指着桌上的苗情记录,又道,“你看咱帮着算亩数、分渠水,是‘节用’—— 让每瓢水都浇到苗上,不浪费;劝张老丈别贪黑浇地,是‘爱人’—— 他累坏了,反倒误了庄稼。这可不是纸上的道理,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宋士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往温体仁身边凑了凑:“那我爹在山西炼铁,让工匠按时候歇着,不逼着熬夜赶活,也是这道理不?” 温体仁被他问得一乐,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孩子,倒会举一反三!你爹这才是真懂儒学 —— 炼铁要讲火候,待人要讲时节,都急不得。”
角落里的岳家小妹虽听不懂,却也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着,见两人的茶杯空了,便悄悄起身,踮着脚给茶壶续了热水,再轻轻把茶杯添满。廊下的温玉薇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三个身影,听着屋里时而争执、时而大笑的声音,脸上的笑意更柔了 —— 从前父亲讲儒学,总在朝堂上、书斋里,字字句句都带着规矩;如今却坐在泥渍未干的长衫上,对着个半大孩子,把 “节用爱人” 讲成了 “别浪费水、别逼农户熬夜”,这才是真的把学问落到了日子里。
两人聊到半夜,宋士义打了个哈欠,才想起什么:“温爷爷,您明天教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呗?我爹总说,别光说不做。” 温体仁也揉了揉眼睛:“好!明日咱先去田埂看麦种,回来就教 —— 记住了,不管学啥,都得先做了才懂。”
“知道啦!” 宋士义应着,跟着温体仁往外走,路过桌边时,还不忘帮岳家小妹拎起空茶盘。
第二日一早,两人又往田埂去了。温体仁站在田边,指着地里的麦种对老农说:“李大叔,这籽得埋三寸深,太浅了怕冻,太深了出不来 —— 这就是‘使民以时’的理,啥时候种、咋种,都得顺着庄稼的性子来。” 宋士义也蹲在旁边,帮着数麦种:“温爷爷说得对!昨儿埋深了的,果然没出芽。” 老农乐了:“你们俩真是把庄稼摸透了!”
岳承嗣骑着马路过,远远看见这一幕,笑着对身边的温玉薇说:“你看这一老一少,倒把儒学道理,种进田埂里了。” 温玉薇望着田埂上的身影,轻轻点头,风里传来宋士义的喊声:“温爷爷,您看这籽埋得正好!” 温体仁的笑声也飘了过来:“知道了!别喊那么大声!”
正说着,岳承嗣的亲兵骑着马过来,手里攥着封书信:“岳将军,温夫人!山西传来消息,宋应星先生那边挖好了汾河渠,下了麦种,就是同州铁匠铺闹了点动静,孙传庭大人已去调解了。”
话分两头,山西同州的铁匠铺里,此刻已是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