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六月十六,西安府衙帅帐的烛火已燃至深夜。穿堂风卷着外头的热浪扑进来,烛焰晃得案上山西舆图的边角簌簌作响,朱由检伸手按平,指腹在 “晋中” 二字上磨了磨 —— 从渭水决战落幕到如今,已过了二十余日,陕西的重建刚有眉目,粮银短缺的窟窿又迫在眉睫。
他将太祖皇帝的画像往案头挪了挪,画像上的墨色眉眼在烛火下愈发沉毅。帐外梆子敲过三更,他没动,只捏着腰间的龙纹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三日前,赵龙、陈武领一千锦衣卫离陕入晋,此刻该已扎进晋商窝里了。
“陛下。”
帐帘被轻轻挑开,李清一身青布儒衫站在门口,额角沾着些汗,未带随从。他躬身一揖,直起身时习惯性地搔了搔后脑勺:“前两日臣提的山西取粮之策,这两日越想越不妥,特来与陛下再议。”
朱由检抬眼,指了指舆图旁的矮凳,声音带着几分深夜的沙哑:“坐。你总算想明白了 —— 晋中不是陕西,八大晋商在那儿盘了百年,曹家靠漕运通南北,乔家凭票号聚金银,背后还有晋王靠着他们‘供奉’过活。你只算着粮银数目,却忘了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真要按你说的‘轻骑突袭’,怕是没等搬粮,晋王就先派兵拦了。”
李清坐下,指尖蹭着凳沿,眼底闪过愧色:“是臣思虑浅了。前番陛下调晋地粮饷入陕,晋王三回回奏‘晋地歉收’,分明是与晋商串通。臣只想着快些筹粮,倒忘了这层关节。”
“所以朕没等你再议。” 朱由检弯腰从案下拽出个牛皮封袋,倒出两枚锦衣卫腰牌,往桌上一丢,“当啷” 一声响,牌面 “锦衣卫” 三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三日前,朕已让赵龙、陈武领一千弟兄入晋了。”
李清拿起腰牌,指尖触到牌面的刻痕,猛地抬头:“陛下何时下的令?怎未告知臣?”
“告知你,你又要缠着朕改主意。” 朱由检勾了勾唇角,语气却沉了沉,“赵龙、陈武是锦衣卫里最能熬的硬骨头。十年前查辽东军饷贪腐,他俩扮了半年马夫,硬是从马粪堆里翻出了通敌账册。这次让他们领人,或扮乞丐蹲在粮囤外盯梢,或投晋商当护院混进内宅,连联络点都定死了 —— 介休城外绵山的山神庙,暗号是三声布谷。”
他顿了顿,手掌往舆图 “太原府” 上一拍,震得烛火跳了跳:“晋王靠晋商喂着,晋商靠通敌赚着,这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朕要的不只是粮银,是要把这根绳扯断。赵龙他们的差事,就是先摸清他俩的底细,再给朕狠狠一刀。”
李清闻言,眼睛亮了亮,随即又皱起眉:“只是一千人散入晋中,如水滴入河,若有闪失……”
“闪失免不了。” 朱由检走到帐门口,掀帘望了眼外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但朕信他们。就像渭水战场上,那个断臂小兵能起头唱《满江红》一样,这些弟兄,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战 —— 为陕西的流民,为帐下的残兵,为这摇摇欲坠的大明。”
帐内烛火噼啪爆响,溅出几点火星,落在舆图 “绵山” 二字旁。而此时的晋中介休城,夜色像墨汁般泼在街巷里,曹家大宅的灯笼在风里晃着,映得院墙影子歪歪扭扭,一场无声的暗战已悄然铺开。
曹家大宅的护院房里,赵龙正借着油灯的光,往粗布短褂的夹层里塞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麻纸。他此刻扮作投军败归的汉子,脸上抹了两道灰,左额角贴着块黑乎乎的膏药 —— 那底下是当年在辽东查贪腐时被乱刀砍出的疤,是锦衣卫的记号,绝不能露。
三日前,他领着人离了陕西,一路扮作流民,昨日傍晚才到介休。在曹家门前的空地上 “卖艺” 时,一套拳脚打翻了三个寻衅的泼皮,被曹家护院头领赵奎一眼看中,拍着他的肩笑说:“你这身手,来我曹家当护院,保准顿顿有肉吃。” 今日,他终于轮上了守后院西库房的差事 —— 那是曹家存粮的重地,也是他们要查的第一处目标。
“赵兄弟,今夜你守西库房,可得警醒着点。” 同屋的护院王二嚼着干硬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昨儿乔家的账房丢了两本要紧账册,听说也是夜里遭了贼,现在晋中的‘小贼’邪乎得很,专偷大户。”
赵龙接过王二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干得剌嗓子,却还是点头应着:“放心,有我在,啥人也近不了库房的门。”
等王二歪头睡熟,打起了震天的鼾声,赵龙吹灭油灯,摸出靴筒里的火折子,在手心焐着。他指尖反复摩挲着火折子的铜帽 —— 这是和陈武约好的信号,三更天,陈武会扮作乔家的账房先生,借着两家核对票号账目的由头,混进曹家后院。
刚到西库房门口,就见一道黑影从房檐上滑了下来,动作轻得像只夜猫子,落地时连脚步声都没有。赵龙刚要伸手戒备,那人已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是我。”
是陈武。他穿着件灰布长衫,手里拎着个账房先生的蓝布包,往赵龙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纸片:“我从乔家账房那儿套了话,曹家伙计说,东跨院的地窖里藏着银锭,西库房的粮囤底下有暗格,里头放着通后金的书信。这是我画的大概位置,你探库房,我去东跨院,三更半在后门巷口会和,若有动静,学布谷叫。”
赵龙把纸片往靴筒里一塞,借着月光扫了眼库房的门锁 —— 没锁,是虚掩着的。他对陈武递了个 “放心” 的眼色,陈武立刻转身,猫着腰往东跨院方向溜去,很快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