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着四周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但或许,在某些时候,这些书里,也藏着你要找的那颗‘球’。”
他说着,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深处,从一架需要借助小梯子才能触及的最高层书架上,摸索着,取下一本巨大、厚重、封面是磨损得看不清原色的皮革、并且没有书名的巨册。
动作间,细小的灰尘在灯光下狂乱飞舞,如同被惊扰的时光碎片。
他将那本沉重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神崎面前的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个,”他拍了拍坚硬的封面,发出扑扑的声响。
“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历史,也是很多早已逝去的人,留下的记忆碎片。有些人,像高迪,用石头和奇思妙想建造它;有些人,用热血和生命保卫它;还有些人,比如我这个没什么用的老家伙,就用这些文字,这些发黄的纸片,试图记住它,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深邃的目光看向神崎,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来自的那个遥远而秩序井然的世界。
“网球……”米格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叙说史诗般的庄重。
“在巴塞罗那,在这片土地上,从来就不只是一项游戏,不只是绅士们的消遣。它曾经是抗争的符号,是压抑时期底层社区唯一的骄傲和出口,是来自不同大陆的移民孩子,试图敲开这扇城市大门的砖石。”
“它里面蕴含的,不仅仅是技巧、速度和力量,更有眼泪、欢笑、绝望、希望……是几代人的呼吸和心跳。”
他缓缓翻开那本巨大的书册。里面并非整齐的印刷字体,而是密密麻麻贴满了泛黄的剪报、手写笔迹潦草的手稿、边缘模糊的黑白或褪色照片。
神崎的目光扫过那些影像:上世纪穿着简陋运动服的人们,在尘土飞扬的红土场地上奋力挥拍;弗朗哥时期,球迷们聚集在隐秘的角落里,眼神警惕又充满渴望;还有近年来,拉玛西亚青训营里,那些面容稚嫩却眼神专注如鹰隼的孩子们……
“看他们的眼睛,”米格尔的指尖点在一张尤其古旧的照片上,那上面是一个在堆满杂物的巷弄里、赤着脚追逐一颗破旧网球的孩子,那双眼睛在模糊的影像中依然灼亮,带着未经驯化的野性和纯粹的渴望。
“这里的网球,是在街头巷尾,在逆境和匮乏的土壤里,自己挣扎着长出来的。它可能不优雅,不完美,甚至有些粗野,不懂得遵守所谓的‘规则’。但是,孩子,它有生命,有温度,有泥土的味道。它要的不是计算到毫厘的绝对控制,而是在混乱、在不可预测中,精准地抓住那一闪即逝的机会。是把所有压抑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愤怒、喜悦、悲伤——通过那颗黄色的小球,毫无保留地、狠狠地打出去!”
米格尔“啪”地一声合上了厚重的书册,发出一声轻叹,目光重新落回神崎身上,变得锐利而直接。
“越前让你来,我想,绝不是为了让你学习什么新的发球招式,或者更刁钻的旋转技巧。他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亲身感受一下,网球……还可以有另一种样子。一种,更接近孕育它的土地,更接近打出它的人的本心、血液与灵魂的样子。”
他颤巍巍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样式古老、带着温润光泽的黄铜钥匙,递给神崎。“去港口区,靠近旧码头的那片废弃仓库地带。入夜之后,那里会聚集起一些人,打一种……你可能从未见过的网球。去看看吧,只是看,也好。”
他顿了顿,苍老的手指先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然后又抬起来,点了点太阳穴,“记住,用这里去感受。而不只是,依赖这里去分析。”
当夜幕如同墨蓝色的天鹅绒,彻底笼罩住巴塞罗那,咸湿的海风变得更加清晰时,神崎凛司凭借着米格尔模糊的指引和自己出色的方向感,找到了那个位于旧码头区域的、由废弃仓库改造的“球场”。
没有标准的围网,没有光滑的塑胶或草地球场,地面是粗糙不平、甚至带着裂缝的水泥地。
照明依赖的是几盏悬挂在高处、随着海风微微晃动的昏黄白炽灯,在黑暗中切割出不规则的光斑与阴影。
这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光着膀子、露出繁复纹身和古铜色皮肤的水手;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显然刚结束一天沉重工作的工人;还有一群群皮肤黝黑、眼神灵动、用飞快语速说着不同语言、似乎来自北非或南美的年轻人。
他们没有统一的运动服,没有严格的场地界限判断,比赛充满了激烈的身体对抗、毫不掩饰的汗水、以及用各种语言大声喊出的争吵与咆哮。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一次拼尽全力得分后,那毫无隔阂、响彻夜空的真心欢呼,那用力到能发出清脆响声的击掌,那互相捶打肩膀、仿佛共同赢得一场战争般的激动。
这里的网球,粗糙,原始,甚至有些野蛮,却涌动着一股打动人心的、滚烫而蓬勃的生命力。这是一种将情绪与力量直接倾注于每一次击球中的网球,与神崎所熟悉的、充满战术博弈与精密计算的日本高中网球界,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一个身材壮硕得像头公牛、穿着件褪色背心、肌肉虬结的大汉,在一次激烈的对抗间隙,用毛巾胡乱擦着汗,目光扫过阴影处静静站立的神崎。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隔着昏暗摇曳的光线,朝神崎扬了扬粗犷的下巴,用夹杂着俚语和口音的西班牙语,洪亮地喊道:“?oye! ?chi oriental! (嘿!东方小子!)别光站在那里像个影子!下来!打一场!”
喧闹声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几道好奇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投射过来。
神崎凛司沉默地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昏黄的灯光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
他看着那片粗糙的水泥场地,看着那些汗水淋漓、眼神灼热的面孔,听着那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击球声和呐喊。
米格尔的话语,南次郎那看似随意的安排,以及这座城市带给他的、层层叠叠的陌生感与冲击力,在这一刻,仿佛汇成了一股无形的潮流,推着他向前。
他微微吸了口气,海风的咸涩涌入鼻腔。然后,他抬起手,缓缓地、动作依旧带着立海大精英特有的从容与稳定,脱下了身上的薄外套,整齐地折好,放在旁边一个闲置的木箱上。
他迈开脚步,从阴影处,一步踏入了那片昏黄而充满野性的灯光之下。脚下粗糙的水泥地面传来坚硬的触感。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网球,或许真的不只是在绿茵场上、在规则框定的方寸之间、冷静地争夺比分那么简单。
这座城市,这个混杂着汗水、海风与呐喊的夜晚,这些陌生而鲜活、将生命力量注入网球的人们,正在他面前,粗暴而又直接地,展开了一幅与他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浓墨重彩的画卷。
而他,神崎凛司,只是刚刚,用自己的双脚,踏入了这画卷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