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巴塞罗那,黄昏来得黏稠而迟暮。日头恋恋不舍地悬在地平线上,将加泰罗尼亚广场上起落的鸽群羽翼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
空气里,白日被炙烤出的炽热尚未完全退散,却又狡猾地混入了从地中海方向潜来的、带着咸腥气的微凉晚风,撩动着行人的发梢与衣角。
神崎凛司独自坐在广场边的铸铁长椅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与周围瘫坐着享受夕阳的游客形成微妙对比。
他望着远处那座仿佛由沙堡与梦境堆砌而成的圣家堂,在高迪奇诡的线条被夕阳勾勒出燃烧般轮廓的瞬间,墨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太不一样了。这里。喧嚣,浓烈,色彩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耳边是混杂着饶舌的加泰罗尼亚语、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语,以及世界各地游客毫无顾忌的喧哗声浪,这一切,与立海大校园午后训练时,那片只有网球规律击地声、鞋底摩擦声和偶尔短促呐喊的、近乎虔诚的寂静,截然不同。
他是三天前独自抵达这座陌生城市的。
越前南次郎——那位在寺庙破旧球场上给了他当头棒喝的传奇武士,临别时随手塞给他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只潦草地写了一个名字——“米格尔”,和一个位于迷宫般哥特区的、模糊得近乎敷衍的地址。
没有电话,没有具体说明。
与其说是期待已久的网球修行指引,倒更像是一次漫无目的的、带着某种禅意的放逐。
他没有急切地按图索骥。
像一滴水汇入奔流的河,他需要先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
他站起身,沿着着名的“流浪者大道”——兰布拉大道,随着人潮缓缓而行。
街道两旁,活人雕塑以惊人的耐心凝固着姿态,街头艺人用充满感染力的肢体语言演绎着故事,花卉摊位将浓艳的色彩泼洒进空气里。
喧嚣扑面而来,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毫不掩饰的混乱。
在一个不算起眼的角落,一位闭着双眼、眉头紧锁的老人,正怀抱一把旧的弗拉明戈吉他,枯瘦的指尖在琴弦上狂暴又精准地舞动。
哀恸与激情如同具象化的丝线,从那颤动的弦上流淌出来,紧紧缠绕住路过者的心脏。神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这音乐里有种东西,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感知——一种彻底的情绪宣泄,一种用痛苦和挣扎滋养出的、灼热而原始的生命力。
这和他所理解、所践行的,追求绝对控制、冷静计算、将一切变量纳入规划的网球哲学,仿佛处于光谱的两个极端。
陌生,却又隐隐透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按照那张纸条上近乎抽象的指引,他在哥特区蜿蜒狭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石板巷深处,找到了一扇饱经风霜、颜色剥落的木门。
门楣上,一块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字迹模糊的小铁牌,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勉强辨出“El Spiro”(叹息)的刻痕。
他推开门,门轴发出悠长而轻微的“吱呀”声,顶上一个小巧的铜铃随之清脆一响。
门内,是另一个被时光浸透的世界。外面的喧嚣像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混合着旧纸张、浓咖啡和陈年木头气味的静谧。
光线昏暗,仅靠几盏绿罩台灯和从高窗滤进的稀薄天光支撑。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形式的网球俱乐部,而是一家狭小逼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各种看不出年代的杂物淹没的旧书店。
一个头发银白、穿着件肘部磨损得露出内衬的羊毛背心的老人,正弓着本就佝偻的背,就着桌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用一把小巧的放大镜,极其专注地修补着一本厚皮古籍开裂的书脊。
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对待生命般的郑重。
听到铃声,老人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老花镜,清亮得与年龄不符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神崎身上,带着温和的审视。
他用带着浓重西班牙口音的英语,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日本人?来找米格尔的?”
“是的。神崎凛司。越前南次郎先生让我来的。”
神崎微微躬身,礼仪无可挑剔,语气平静。
老人——米格尔,脸上纵横的皱纹舒展开,形成一个慈和的笑容,像阳光下裂开的核桃。“越前那小子……”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是抱怨还是怀念,“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不着调。”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和古籍,指了指旁边一摞看起来相对稳固的书堆,“坐吧,孩子。他是不是告诉你,来这里,能打到些‘不一样’的网球?”
神崎依言坐下,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他的坐姿依旧挺拔,与环境格格不入。
米格尔呵呵地低笑起来,声音沙哑:“可惜,我这里没有球场,没有球网,只有这些……快要被世界遗忘的‘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