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城南小院那棵老桂树,终于到了盛放的时节。金粟般的花粒缀满枝头,尚未走近,那馥郁而克制的香气便已弥漫开来,浸透院墙,渗入砖缝,也萦绕在每一个晨昏。这香气,不再仅仅是对逝去母亲的追忆,或是对过往恩怨的提醒,它悄然变成了生活中一个沉静的背景,见证着一种新的、磕磕绊绊却顽强生长的日常。
沈砚清背部的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只留下阴雨天隐隐的酸胀,提醒着那场仓库爆炸的惨烈。温窈负责的新能源项目在顶住“寰宇科技”的冲击后,步入正轨,团队士气高涨,她在集团内的地位也随之稳固,再无人敢以“外行”或“关系户”视之。生活似乎驶入了一条看似平静的航道。
但两人都清楚,平静之下,暗礁仍在。沈怀山的案子进入漫长的司法程序,媒体报道时冷时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提醒着沈家不堪的过往。温窈偶尔会收到匿名的资料,有些是关于沈怀山案情的碎片,有些是温家旧事的边角料,来源成谜,像是“观众”苏念青死后依旧不散的阴魂,又像是其他窥伺者的试探。他们谨慎地处理这些信息,不再轻易被搅动心绪,却也无法完全视而不见。
彼此的关系,在经历生死、共渡难关后,进入了一种微妙而稳固的共生状态。像两棵相邻的树,在地面上各自伸展枝叶,地下的根系却已在泥土中悄然缠绕,难分彼此。他们讨论工作,分析局势,分享见解,默契得像合作多年的伙伴。夜晚回到小院,有时会在书房各自忙碌至深夜,有时会坐在桂花树下,泡一壶茶,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或是干脆沉默,只听风过枝叶的沙沙声。
身体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从最初刻意的回避,到偶尔递东西时指尖的轻触,再到并肩行走时衣角的摩擦。没有更亲昵的举动,但一种无声的亲近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沉淀下来。沈砚清学会了在她蹙眉盯着屏幕时,默默续上一杯温水;温窈也会在他因旧伤蹙眉时,将手边柔软的靠垫推过去。
然而,那场迟来的、象征性的仪式,却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仿佛一旦举行,就要为这段复杂诡异的关系盖棺定论,而他们都尚未准备好,去定义这到底是什么。
这天周末,午后阳光正好。温窰在书房整理母亲林婉遗留的少许杂物——大部分已在当年变故中散佚,只剩下一个小匣子,装着几件首饰、一些旧照片和那封至关重要的遗书。她拿起一张母亲年轻时在桂花树下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眼神清澈,与后来眉宇间总带着的轻愁判若两人。
沈砚清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法院通知副本,是关于沈怀山案下一次开庭的日程。他看到温窈手中的照片,脚步顿了一下。
“我母亲。”温窈没有抬头,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庞。
沈砚清走到她身边,沉默地看着照片。阳光透过窗棂,勾勒着照片的轮廓,也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她很美。”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嗯。”温窈应了一声,将照片小心放回匣子,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转过身,背靠着书桌,看向窗外摇曳的桂花枝影,“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还在,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会说什么。”
沈砚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窗外。“也许会责怪我看顾不周,没能护你周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许……会希望你离我远远的。”
这话语里的自责和落寞,让温窈的心微微抽紧。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桂花香丝丝缕缕地飘进来,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
“我昨天去见了父亲。”沈砚清忽然说,语气平静无波。
温窈侧头看他。沈砚清很少主动提及探视沈怀山的事。
“他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沈砚清望着窗外,眼神空旷,“问了问集团的情况,我没细说。他……提起了你母亲。”
温窈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说……很后悔。”沈砚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是对罪行的忏悔,那种东西对他而言太奢侈。他说,是后悔当年手段不够‘干净’,留下了太多把柄,也……把你母亲逼得太急。”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充满嘲讽,“在他眼里,错误只在于做得不够完美,而不在于事情本身是错的。”
温窈握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恨意如同暗火,即便被时间覆上灰烬,依旧一触即燃。
“他还说……”沈砚清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温窈,“你母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聪明,坚韧,如果不是……立场不同,或许能成为朋友。”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温窈心中胀满的愤怒,涌出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酸楚的悲哀。对手?朋友?在那样你死我活的境地里,这些词语显得如此苍白又可笑。
“他还配提‘尊敬’?”温窈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不配。”沈砚清斩钉截铁,“我只是把他的话转述给你。真相如何,你母亲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他来定义。”他停顿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温窈,我父亲欠下的债,法律会审判。但我欠你的……我用余生来还。不是赎罪,是……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沉重,让温窈几乎无法承受。她移开视线,落在窗外那株繁茂的桂花树上,喃喃道:“余生……太长了。”
“是啊,太长了。”沈砚清附和道,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缓,“长到可以慢慢磨平一些东西,也可以……长出一些新的。”
一阵风过,桂花簌簌落下,如下了一场细碎的金色急雨。几粒小花穿过窗棂,落在温窈的肩头发梢。她没有拂去,只是任那香气将自己包裹。
沉默再次蔓延,却不再令人窒息。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Lily姐来到小院,脸色有些古怪,手里拿着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扁平快递件。
“沈总,温小姐,这是今天直接送到集团前台,指名给二位的。”Lily姐将快递放在石桌上。
又是一个匿名包裹。沈砚清和温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经历了太多,他们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已形成条件反射般的戒备。
沈砚清戴上手套,小心地拆开。里面没有危险物品,只有一本看起来年代久远、封面是暗蓝色布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温窈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种笔记本的样式……她似乎在母亲留下的旧物里见过类似的!
沈砚清看了温窈一眼,得到她默许后,极其小心地翻开了第一页。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
“赠与婉妹、清姐:愿友谊如桂,历久弥香。青。 一九八五.秋”
婉妹——林婉!清姐——苏婉清!青——苏青!
是“桂园三友”的旧物!很可能是苏青当年留下的笔记!
两人呼吸都屏住了。沈砚清继续轻轻翻页。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些零散的札记、公式草图、植物标本,还有几首小诗。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主人跳跃的思绪。内容涉及物理、生物、哲学,天马行空,有些想法在当时看来极为超前,甚至有些……惊世骇俗。其中几页,提到了“能量场”、“信息共振”、“生命形态的另一种可能”,旁边画着类似分子结构又似神秘符号的图案,隐约能与后来“源场共振”的构想联系起来,但更偏向基础理论探索,远未到应用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