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风,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太平年月里,是朱门酒肉的醇香混着市井叫卖的烟火气;可如今这乱象丛生之际,风里便多了几分血腥、几分腐朽,还有几分弥漫在人心底的恐慌。凌云鹤立在钦差行辕的廊下,指尖捏着一枚刚从“塑形师”工坊里寻得的青铜残片,残片上刻着半条扭曲的龙形,眼窝处嵌着的赤铁矿早已失去光泽,却依旧透着股阴鸷的邪气。
裴远刚从城外归来,一身风尘仆仆,玄色劲装的袖口还沾着些微朱红泥土,正是香山禁苑特有的那种。他大步流星地踏上石阶,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打破了这满院的沉郁。“先生,”裴远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额角的汗珠顺着刚毅的下颌滑落,“属下按您的吩咐,去查了当年‘夺门之变’的相关籍贯记录,还有那些在事变后莫名失踪或暴毙的官员名录,果然有发现!”
凌云鹤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愈发幽暗。他抬手示意裴远近前,指腹轻轻摩挲着青铜残片上的龙纹:“说说看,是什么发现,能让你这般动容。”
裴远从怀中掏出一本磨损严重的线装簿册,纸页泛黄发脆,显然是从某个废弃的官署库房里翻找出来的。“先生您看,这是景泰年间的中枢官员名册,还有天顺初年的官员变动记录。当年‘夺门之变’,石亨、曹吉祥等人拥英宗复位,事后大肆清算景泰旧臣,前后株连了近百人。但这里面,有个名字很是蹊跷——”他手指在簿册上快速划过,停在某一页,“裕王朱见泽,英宗的次子,宪宗的叔叔。”
“裕王朱见泽?”凌云鹤眉梢微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史书记载,这位裕王在“夺门之变”后不久便“染疾薨逝”,年仅二十有三,死后追谥“荣庄王”。当年他初入仕途,曾在刑部翻阅过相关卷宗,只记得记载简略,说是暴病而亡,并无太多细节。
“正是他,”裴远重重点头,语气愈发凝重,“属下查了多方记载,发现这位裕王在景泰年间颇受重用,曾奉命监国理政,行事雷厉风行,很有章法。而且,他与石亨、曹吉祥等人早年交情匪浅,据说‘夺门之变’的最初谋划,他也曾参与其中。可奇怪的是,英宗复位后,石亨、曹吉祥等人都加官进爵,唯独这位裕王,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封赏,反而在半年后就突然病逝了。”
凌云鹤接过簿册,指尖拂过“朱见泽”三个字,目光锐利如刀。“‘染疾薨逝’?这四个字,在史书里往往藏着太多不能说的秘密。”他沉吟道,“你再说说,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疑点太多了。”裴远走到廊下,与凌云鹤并肩而立,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首先,裕王病逝前,并无任何病重的记载,反而在半月前还曾入宫觐见英宗,当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其次,他死后,其王府属官大多被调离京城,或贬谪边疆,无一例外。更蹊跷的是,他的墓葬虽然按照亲王规制修建,却异常简朴,而且守墓人都是从外地临时抽调的,三年后便全部遣散,如今那片墓地早已荒芜,连碑石都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凌云鹤沉默不语,脑海中思绪翻腾。当年的“夺门之变”,表面上是石亨、曹吉祥等人不满景泰帝软禁英宗,起兵拥立英宗复位,看似一场简单的宫廷政变。但如今想来,事情恐怕远没有这么简单。石亨、曹吉祥之流,虽是武夫悍将,却未必有如此周密的谋划和长远的眼光。而裕王朱见泽,作为英宗的亲儿子,手握监国之权,又与石亨等人交好,若说他在这场政变中只是个旁观者,实在说不过去。
“还有一件事,”裴远补充道,“属下找到了一位当年在裕王府当差的老宦官,如今已退休归隐在京郊的一座小庙里。属下费尽周折才见到他,他起初不肯多说,但在属下晓以利害,并承诺保他晚年平安后,他才吐露了一些内情。”
“哦?他说了什么?”凌云鹤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老宦官说,裕王在‘夺门之变’后,曾多次入宫求见英宗,似乎是想讨要什么封赏,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禀报。但每次都被挡了回来,英宗始终没有见他。后来有一次,裕王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被锦衣卫‘请’回了王府,此后便闭门不出,没多久就传出了病逝的消息。”裴远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宦官还说,裕王闭门期间,曾有黑衣人深夜潜入王府,与裕王密谈了很久。而且,裕王病逝的前一天,宫里曾派了一名御医去王府诊治,那御医回来后不久,就被调去了太医院的库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凌云鹤捏着青铜残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黑衣人?御医?”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看来,这位裕王殿下的‘病逝’,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谋杀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曾经拥立的亲哥哥——英宗朱祁镇。”
“英宗杀了自己的亲儿子?”裴远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虽然他深知宫廷之中亲情淡薄,权力斗争残酷无情,但父子相残,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并非没有可能。”凌云鹤缓缓道,“英宗复位后,石亨、曹吉祥等人恃宠而骄,专权跋扈,而裕王作为参与谋划的核心人物之一,又手握一定的势力,必然会成为英宗的心腹大患。英宗既要利用石亨等人稳固政权,又要提防他们功高震主,而裕王的存在,无疑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或许,英宗担心裕王日后会与石亨等人勾结,危及自己的皇位,所以才先下手为强,除掉了这个隐患。”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裕王的死,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石亨、曹吉祥等人明白,即便他们拥立有功,也不能为所欲为,皇权依旧至高无上。后来石亨、曹吉祥等人相继被英宗清算,恐怕也与裕王的死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裴远听得心服口服,只是眉头依旧紧锁:“先生分析得有理。可如果裕王真的是被谋杀的,那‘烛龙’的首脑,难道就是这位早已‘病逝’的裕王朱见泽?他当年并没有死,而是金蝉脱壳,潜伏了下来?”
“可能性极大。”凌云鹤将青铜残片递到裴远面前,指着上面的龙纹,“你看这龙纹,造型诡异,龙头似烛,龙身扭曲如蛇,正是‘烛龙’组织的标志。而当年裕王的封地,恰好就在南阳一带,那里自古就有关于‘烛龙’的传说。而且,‘烛龙’组织行事隐秘,势力遍布朝野,若非有皇室背景之人,绝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渐浓,宫墙巍峨,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裕王当年被英宗猜忌,惨遭谋杀(至少在世人看来是如此),他心中必然充满了怨恨。他不甘心自己的抱负就此落空,不甘心皇权被这样的人掌控。于是,他假死脱身,暗中积蓄力量,创立了‘烛龙’组织,蛰伏二十年,就是为了向英宗一脉复仇,夺回他认为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裴远不解地问道,“这二十年来,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发动政变,为何偏偏选择在成化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