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筵阁」的二楼,平日里是一处相对独立、用于接待小型高端私宴或作为贵宾休息区的静谧空间,此刻却被一种精心包装、浮华而疏离的喧嚣所占据。巨大的、由无数切割面组成的金色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辰瀑布,将璀璨而柔和的光芒倾泻而下,投射在光洁如镜、足以倒映出天花板上精美浮雕的深色长条宴会桌上。定制的银质餐具摆放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每一把刀叉的角度都经过侍者长用尺规般的目光校准,与来自奥地利、杯壁轻薄如蝉翼的水晶杯交织出冰冷而华丽的光泽。空气中,原本「星筵阁」特有的、能安抚心神的雪松香氛,此刻也与即将登场的珍馐美馔的预演香气——清远的高汤、油脂丰腴的烤肉、以及来自深海与山野的奇异食材气息——相互纠缠混合,营造出上层社会特有的、既是享受也是身份象征的复杂氛围。
赵总——这位不久前还在为破产而焦头烂额的中年男人,此刻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脸上堆砌着略显僵硬却足够热情周到的笑容,正以东道主的身份,笨拙却又努力地周旋于二十余位政商名流之间。这是他按照沈墨那个魔鬼的指令,以“答谢重要合作伙伴、拓展核心人脉”为名,几乎耗尽了公司账户上最后一点流动资金包下的场子。宾客们衣香鬓影,举杯换盏,低声交谈着股市起伏、地产政策或是某位大人物的最新动向,无人察觉主人那熨烫平整的西装下,冷汗早已浸湿了衬衫,也无人看到他笑容背后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一丝惶惑与空洞。对赵总而言,这并非一场欢宴,而是决定他公司生死、乃至他与他家人身家性命的刑场,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后厨区域,气氛更是如同拉满的弓弦,紧张得几乎能听到空气被绷紧的声音。主厨老周系着那条标志性的、雪白得一尘不染的围裙,额角却渗出与他沉稳形象不符的细密汗珠。他全神贯注,如同指挥一场精密战役的将军,声音低沉而迅速地发布着指令,指挥着麾下的厨师团队为今晚的重头戏——「星筵阁」的招牌菜之一,据说能让人品尝到“星辰大海般层次感”的“星筵烩鲍”——做最后的准备。这道菜工序繁复至极,需要将顶级溏心鲍鱼经过三天三夜的精心泡发,再用老鸡、火腿、猪骨及数种秘而不宣的香料熬制四十八小时以上的金色高汤慢火煨制,火候要求苛刻到以秒计算,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前功尽弃,毁掉这价值千金的食材与「星筵阁」的声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气,却也掺杂着厨师们屏息凝神的专注与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准备工作进行到最关键时刻,需要将所有注意力投入到收汁火候与调味平衡上的节骨眼,沈墨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厨的入口处。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面料昂贵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度从容不迫。脸上挂着那副经过精心设计、无可挑剔的、属于“热心且慷慨赞助商”的温和微笑,与后厨紧张到几乎要迸出火星的氛围格格不入。
“周主厨,各位,辛苦了。”沈墨的声音温和悦耳,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后厨机械运转般的紧张节奏,却也让不少厨师手下微微一滞,下意识地看向他。“听说今晚宴会的菜单上有贵店的镇店名菜‘星筵烩鲍’,我特意托了欧洲的老朋友,加急空运来一箱今年最新鲜、品质最顶级的黑松露酱。”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优雅地侧身,示意身后一名穿着侍者服的男子(眼神空洞,动作略显僵硬,显然已被某种精神暗示影响)将一个包装精美、散发着冷杉木清香的木质箱子抬了进来,轻轻放在空闲的备料台上。
“这种特定产区、特定年份的黑松露制成的酱料,香气极其浓郁复杂,带有坚果与湿土的复合芬芳,是市面上有钱也难买到的珍品。”沈墨步履从容地走到眉头微蹙的老周身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荐意味,仿佛他才是这里的美食权威,“我研究过贵店的烹饪哲学,追求极致本味的同时,也注重画龙点睛。依我看,只需在烩鲍收汁前,融入少许此酱,”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少量”的手势,“便能极大提升菜品的整体口感和风味层次,算是锦上添花,给今晚在座的各位贵客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的笑容完美无瑕,眼神真诚,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打磨,让人难以拒绝,也难以怀疑其背后隐藏的恶意。
老周浸淫厨艺数十年,从街边小摊的学徒一路做到「星筵阁」的主厨,历经生死,看尽人心,对食材有着近乎野兽般的本能敏锐,这份敏锐曾多次在危机中救过他。他压下心头因对方不合时宜的出现而产生的一丝不快与疑虑,道了声公式化的谢,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已悄然绷紧。他依言走上前,打开了那散发着寒气的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六罐密封严谨、标签印刷极其精美的玻璃罐,罐体内是浓稠的、颜色深褐的酱料。一切看起来,都与顶级进口食材应有的规格毫无二致,甚至那标签上的外文和认证标志都显得无比专业。
然而,当他随手拿起一罐,拧开那金属真空盖子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若有若无、却瞬间让他后颈寒毛倒竖的异味,夹杂在扑鼻而来的、过于浓烈甚至显得有些侵略性的松露香气中,如同潜伏在花香下的毒蛇,精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那味道并非食材腐败的酸臭,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精确形容的、带着淡淡金属腥气与某种植物性麻痹感的冰冷气息,与他所熟知的、任何产地、任何品质的黑松露应有的那种温暖、醇厚、带着大地气息的芬芳截然不同,格格不入。这丝异味极淡,飘忽不定,若非他拥有在枪林弹雨中锻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以及数十年与各种顶级食材打交道积累下的、刻入骨髓的经验,几乎无法将其从浓郁的松露香气中剥离出来。
老周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锁起,抬起头,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锐利如刀的警惕,直射向沈墨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沈总,您的好意心领了。不过这酱料的香气……似乎有些特别,与寻常的顶级黑松露,好像不太一样?”他的话语留有分寸,但质疑的态度已然鲜明。
他的话还未说完,沈墨脸上的笑容弧度丝毫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闪烁,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却在刹那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拉近了与老周的距离,身体微微前倾,凑到老周耳边。那一刻,他周身那股温和儒雅的企业家气场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极地寒风般、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实质性压迫感,将周遭喧嚣的后厨噪音都隔绝开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粘腻感,清晰地、不容抗拒地灌入老周的耳膜:
“周主厨,听说您的宝贝女儿……在市一中读高三,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未来可期。”沈墨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字字句句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向老周最脆弱、最不容触碰的逆鳞,“她每天放学,好像都特别喜欢从学校后门那条安静、种满了老梧桐树的小路走回家,小姑娘嘛,喜欢清静,能理解。那条路……平时车流量虽然不大,看着安全,但您也知道,这世道,意外总是无处不在,说不定哪天,一辆失了控的货车,或者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路人……”他顿了顿,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才继续用那种冰冷的腔调说,“做父母的,总是要多为孩子考虑考虑,时时刻刻,确保她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您说对吗?”
老周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握着那罐冰凉松露酱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几乎要将玻璃罐捏碎。女儿,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唯一的软肋、唯一的命根子,是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仅存于心的最后一片净土和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沈墨的话,无异于一把烧红的铁钳,不仅夹住了他的心脏,更将他灵魂深处最珍视的东西置于熊熊烈焰之上炙烤。
汹涌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想要喷薄而出,将眼前这个恶魔烧成灰烬;无边的恐惧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与无力。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将这罐明显包藏祸心的酱料狠狠砸在沈墨那张伪善精致、令人作呕的脸上,但他不敢。对方能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掌握他女儿的日常行程,其背后所代表的能量和毫无底线的残忍手段,绝非他一个厨子所能抗衡。为了女儿的安全,他就像被拔掉了利齿和尖爪的老狼,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被迫承受这屈辱与恐惧。
看着老周瞬间失血的脸庞、剧烈颤抖的身体和眼中那混合着滔天怒火与绝望痛苦的复杂光芒,沈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他轻轻拍了拍老周紧绷如石头般的肩膀,动作看似亲切,实则充满了侮辱与掌控的意味。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之前的温和,此刻听来却更显虚伪与残酷:“周主厨是明白人,懂得权衡轻重。那么,这箱酱料,就拜托您了,务必……让今晚的每一位贵客们,都能‘满意’地品尝到它的‘独特风味’。”
说完,他优雅地转身,如同完成了一次愉快的闲聊,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后厨,留下老周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呆立在原地,手中那罐冰冷的酱料,仿佛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也压垮了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厨师的所有尊严与坚持。
后厨的忙碌依旧,锅铲碰撞声、炉火呼啸声、厨师间的短促交流声交织成一片。然而,一直如同精密雷达般留意着整个「星筵阁」能量流动与所有人员细微情绪波动的阿影,几乎在沈墨踏入后厨的瞬间,就将一部分感知力聚焦于此。而当老周身上那骤然爆发的、极其不正常的、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般的剧烈情绪波动——那是极致的恐惧与被强行压抑的愤怒剧烈交织、碰撞所产生的灵魂涟漪——传来时,她立刻意识到出事了。这异常的能量波动太过明显、太过尖锐,尤其是在老周与那位危险的“沈总”短暂接触之后,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她不动声色地移动着,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巧妙地避开忙碌人群的行走路线,悄然靠近了备料区。她看到老周失魂落魄地将那罐开启过的黑松露酱放在调料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脚步虚浮、几乎是踉跄着、用手扶着墙壁,冲向员工洗手间的方向,背影充满了无助与悲怆。
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在老周回来或者其他厨师误用那罐酱料之前采取行动。
阿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灵巧的猎豹,迅速移至调料台前。她拿起那罐酱料,清冷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精美的包装标签,随即毫不犹豫地再次拧开盖子。她没有像老周那样依靠嗅觉去分辨,对于这种经过精密伪装的东西,感官往往会被欺骗。她选择了一种更直接、更本质的方式——伸出右手食指,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蜻蜓点水般蘸取了一点点深褐色的酱料。
就在那微量的酱料接触她指尖皮肤,试图渗透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