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星筵阁」正门大厅那种用金钱与超然力量共同雕琢出的、流光溢彩的喧嚣隔绝,其后门隐匿于一条名为“逆旅巷”的僻静通道。这条小巷仿佛被时光遗忘,蜷缩在都市钢铁森林的阴影褶皱里。两侧是斑驳的旧墙,墙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呈现出墨绿乃至黑褐色的苔藓,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污渍如同垂泪的痕迹。路面铺着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边缘已被岁月和偶尔穿行的送货三轮磨得圆润,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无名野草。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陈年尘土和淡淡植物腐败气息的味道,与一墙之隔的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平日里,这里是野猫的领地,它们幽灵般的身影偶尔掠过墙头,发出几声慵懒或凄清的叫唤。
然而此刻,在这片本该属于寂静与遗忘的领域,却有一个鲜活而痛苦的身影,正承受着现实的酷刑。她像一枚被错误投递到此地的、染满了焦虑与悲伤的邮票,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她叫李念,名字寄托着父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朴素期望,如今却仿佛成了一种反讽。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甚至领口边缘隐约能看到淡淡消毒水渍痕的白色护士服,表明了她的职业。外面套着一件敞开的、款式普通的浅灰色薄外套,无法完全抵御巷子深处的阴冷,更无法抵御她内心席卷而来的寒潮。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材质的双肩包压在她单薄的背上,里面或许装着她被停职的通知、家属的控诉信复印件、以及一些随身物品,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名为“过失”的十字架。
她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宣纸,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眼底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那是连续数个夜晚被失眠、恐惧和泪水浸泡后的残酷印记。她的嘴唇因极度的焦虑和缺水而干燥起皮,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试图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哽咽。她的双手紧紧插在外套口袋里,右手更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一张被反复揉捏又展平、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张——那是一封来自病人家属的控诉信副本,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
一周前那个本该平静的夜班,成了她人生急转直下的噩梦开端。她负责监护的一位患有严重冠心病、子女常年不在身边的独居老人——王大爷,在凌晨时分突发恶性室性心律失常。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病房的宁静,她与值班医生用尽了所有标准抢救流程,肾上腺素推注,电除颤……老人枯瘦的身体在病床上被电流弹起,又落下,最终,心电监护屏上那条代表生命的曲线,还是无可挽回地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死亡在IcU并不罕见,但这次不同。家属——主要是老人那位常年不见踪影、此刻却表现得悲痛欲绝的儿子——一口咬定是李念“用药失误”,甚至在某些有心人的暗示下,阴险地揣测她是否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嫌弃老人麻烦,或是受了什么指使)而故意为之。他们不顾医院解释,召集亲属大闹科室,将事情捅给了嗅觉灵敏的媒体。很快,各种扭曲事实、博取眼球的报道开始出现在本地新闻和网络平台,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无良护士失误致死,独居老人含冤而终?”“医院黑幕?谁该为老人的生命负责?”。
不明真相的网民们挥舞着道德的利剑,在评论区里肆意宣泄着愤怒。她的名字、照片(甚至是被恶意p图后的)被公开传播,私信里充满了不堪入目的辱骂和诅咒。医院管理层为了快速平息舆论风暴,在没有彻底调查清楚之前,就做出了让她暂时停职、接受内部审查的决定。这仿佛坐实了她的“罪行”。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收到匿名的、措辞极其恶毒的死亡威胁信件和不断响起的、接通后只有沉重呼吸声或诡异笑声的骚扰电话。
整个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颠倒,她从一名兢兢业业、深受病人信赖的“白衣天使”,变成了千夫所指、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巨大的冤屈、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以及对王大爷死亡的深切自责(尽管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不是我的错”),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紧紧缠绕,拖向无底的深渊。
走投无路,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在一次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游荡中,她偶然听到两个路人(他们的面容模糊,声音飘忽,仿佛只是命运派来的信使)在昏暗的街角低声交谈,碎片化的词语飘入她几乎停滞的思维:“…逆旅巷…深处…有扇奇怪的门…不显眼…”“…听说…能解决…用常规方法无法解决的难题…代价…记忆…”
那话语,如同无边黑暗中的一丝磷火,微弱、飘忽、充满不确定性,却成了她溺水时唯一能看到的、可能存在的浮木。抱着最后一丝渺茫到近乎可悲的希望,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找到了这条隐藏在城市肌理深处的逆旅巷。
可她在这冰冷潮湿的巷口已经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恐惧(对未知门扉后的恐惧)、犹豫(对所谓“代价”的恐惧)、以及那份几乎要将她灵魂碾碎成粉末的沉重愧疚感,让她数次鼓起残存的勇气走向那扇据说会在特定时刻“显现”的木门,又数次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墙壁前,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她害怕门后是更深的绝望,害怕自己付出的“代价”是她无法承受之重,更害怕……那扇门根本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她精神崩溃下产生的集体幻觉,是她彻底疯狂的预兆。
最终,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无力地滑靠在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墙壁上。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不再是无声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是为了博取任何人的同情,这里空无一人。那巨大的委屈、无处诉说的恐惧和几乎将她整个人撕裂的愧疚感,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年轻灵魂所能承载的极限。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就在李念靠在墙边,哭了将近半小时,眼泪几乎流干,喉咙嘶哑,整个人被绝望的冰水彻底浸透,意识开始模糊,仿佛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奇迹,或者说,是「星筵阁」运行规则对她那强烈到形成特定“因果引力”的诉求的回应,发生了。
她身旁那道原本平平无奇、布满深浅不一裂纹、仿佛记录着无数被遗忘故事的墙壁缝隙间,突然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点亮,渗透出温暖、柔和,却绝不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并非电灯那种呆板的光线,而更像是拥有了生命和温度,如同液态的黄金,又似凝聚的月光,缓缓地流淌、汇聚,最终在她面前那片空白墙壁上,清晰地勾勒出一扇古朴木质门扉的完整轮廓。
门扉由最初的光影虚幻,迅速变得凝实、厚重,木质纹理清晰可辨,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如同古旧书籍混合了檀香的特殊气味。它仿佛一直就存在于那里,亘古如此,只是之前未被“允许”、未被“需要”的人所看见。
李念惊呆了,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甚至忘记了呼吸。她怔怔地看着这超乎她所有科学认知和现实理解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比门外更加温暖、明亮几分的光线,混合着一股令人心神莫名安宁、仿佛能洗涤灵魂尘埃的、淡淡的奇异香气(像是雪莲、薄荷与某种未知星界植物的混合气息),从中悄然溢出,轻轻包裹住她冰冷的身躯。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光晕中,正是面容清冷如玉、眼神却如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阿影。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衣裙,与这古朴神秘的环境融为一体。
阿影没有说话,没有询问,甚至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泪眼婆娑、浑身颤抖、如同受惊雏鸟般的李念,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她灵魂深处那片汹涌的黑暗。然后,她侧身让开通道,做了一个简洁而清晰的“请进”手势。
李念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又或是那门内溢出的安宁气息太过诱人,她颤抖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迈过了那道看似寻常、却仿佛划分了两个世界界限的门槛。
在她双脚踏入门内柔软地毯的瞬间,身后的木门无声无息地闭合,严丝合缝。外界巷子的阴冷、潮湿、以及那份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瞬间远去,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与想象中餐厅的喧嚣嘈杂截然不同的空间——逆旅小厅。这里的光线来源不明,柔和而均匀,仿佛自身在发光。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带着雨后森林般的沁人心脾。几张造型古朴舒适的藤椅和沙发随意摆放,旁边是高大的、叶片宽厚的绿植。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画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苏晚那幅《逆旅》。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都变得缓慢而粘稠,一切喧嚣与焦虑都被过滤、沉淀。
阿影引着她在一张看起来最柔软的藤椅上坐下,然后无声地走向一旁看似普通、实则内嵌玄机的木质柜台,片刻后端回一杯温热适口的液体。那液体盛在素雅的白瓷杯中,呈现出一种清澈的、仿佛蕴含着无数细微星光的淡金色,一股更加浓郁、能直接抚慰灵魂焦躁的安宁气息袅袅升起。这是来自某个被称为“净土”的和平位面的特殊植物——“宁神花”的叶片,经过星界能量浸润后泡制的“定心茶”,其效力远超地球任何镇静剂,能暂时平复剧烈波动的情绪,保护心神不至于彻底崩毁,让人恢复基本的理智与清晰的叙述能力。
李念双手紧紧捧着那温热的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会彻底碎裂、消散于无形的支柱。温暖的触感顺着掌心劳宫穴蔓延开来,奇异地、如同温和的水流般安抚着她近乎崩溃、如同乱麻般的神经线。她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那带着微甘与清冽的液体,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部,然后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着那蚀骨的寒意。
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才重新积攒起一点力气。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依旧泪眼朦胧、但似乎清明了一点的眼睛,看向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与这片绝对宁静空间彻底融为一体的阿影。对方的平静,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自己的狼狈,却也奇异地给予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