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雾隐镇已是三日前的事。湿润的海风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属于内陆的干燥与荒芜。脚下的土地从坚实的粘土路,逐渐变为夹杂着碎石的硬土,最后彻底被无垠的黄沙所吞噬。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残酷的黄色: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死寂的金色海浪,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与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天空相接之处。
热浪是这里的主宰。它扭曲着远处的景物,让海市蜃楼如同鬼魅般在沙丘间跳跃。风不再是海边的清凉信使,而是化身为无形的烙铁,卷着滚烫的沙粒,无情地抽打、灼烧着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的土腥味,以及一种万物被曝晒至干裂的焦枯气息。
「面」行走在这片生命的禁区中,步伐却异常平稳。他拟态的粗布鞋踩在沙地上,只留下极浅的印痕,很快便被流沙抚平,仿佛从未有人经过。他无需像凡人一样频繁饮水进食,外神的本源足以支撑这具化身在极端环境下存在。他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追踪那股自离开海边后就一直隐约感应的能量波动上——源自深潜者鳞片、指向这片死亡之域的“修格斯”信号。这信号如同黑暗中的一丝腐臭蛛丝,越是深入荒漠,越是清晰。
第三天下午,一片点缀着些许骆驼刺和红柳的戈壁滩出现在视野尽头。一条几乎断流的河床蜿蜒其间,几顶由厚实毛毡和耐磨帆布搭建而成的蒙古包,像几颗顽强的甲虫,匍匐在河床旁仅有的一点荫蔽下。这就是沙漠边缘最后的牧民聚居点了。空气中开始混杂进牲畜的膻味、干草垛的气息以及炊烟的微呛。
聚居点中心一根被风沙侵蚀得歪斜的木杆上,一张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的打印纸格外醒目。几个穿着褪色蒙古袍、脸庞被紫外线灼成古铜色的牧民正围在那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夹杂着蒙语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好奇与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
「面」在百米外的一个沙丘后停下脚步。他不需要走近,超凡的视觉已清晰捕捉到公告上的每一个字:“西北大学考古研究所急聘:诚征熟悉黄沙古城(当地俗称‘死亡之耳’)内部地形、经验丰富之向导一名,待遇优厚,安全保障,即刻随队出发。”
向导。一个完美的身份。既能合理深入古城核心,又能近距离观察这群突然出现在能量源头附近、不知危险为何物的人类。
「千面伪装」能力无声启动。 这并非简单的肌肉骨骼调整或幻术,而是更深层次的、涉及存在本质的拟态。他的身形微微收缩,变得精悍、结实,仿佛常年与风沙角力;皮肤在瞬息间呈现出饱经日晒雨淋后的粗糙质感与深棕色,连指甲缝里都模拟出了难以洗净的沙土痕迹;五官轮廓变得硬朗,眼角眉梢带上了一丝戈壁居民特有的、面对严酷环境的隐忍与执拗。眼神中的神性淡漠被巧妙地隐藏起来,替换为一种符合年轻牧民身份的、略带木讷的纯朴。身上的衣物如同流动的阴影般重组,化为一件领口磨损、颜色褪尽的粗布外套和一条宽松耐磨的裤子,脚下是一双沾满尘土的旧胶鞋。
不过片刻,一个名叫「阿默」的、土生土长的当地青年从沙丘后走出。他活动了一下脖颈,适应着这具“新”的身体,然后迈开步子,带着一种长期在崎岖地带行走形成的、既节省体力又沉稳可靠的步伐,向那群牧民走去。
“各位阿哈(大哥),”「阿默」用刚刚通过「跨维度感知」同步掌握、带着地道乡音的方言开口,声音因“久未喝水”而显得有些沙哑,“那纸上说的‘死亡之耳’,是北边那个闹鬼的古城不?我小时候跟阿爸进去采过锁阳(一种药材),里面的路,熟。”
闻声转过头来的是考古队的孙领队,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皮肤白皙、书卷气浓厚的中年男人。他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满是焦急与疲惫。他上下打量着「阿默”,见他身形匀称有力,手脚麻利,面色是纯粹的风霜色,眼神虽然平静得不像个普通年轻人(被他下意识归因于当地人的内向),但整体气质确实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你……你真进去过?”孙领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急切地追问,“里面现在情况怎么样?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还通吗?有没有流沙带或者……或者什么不稳定的结构?”他问得详细,显然对这次勘探既重视又心怀忐忑。
「阿默」点了点头,语气肯定,没有多余的话:“熟。几条安全的路都记得。只要不乱闯,跟着我走,没事。”他的回答简洁直接,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这正是缺乏野外经验的考古队最需要的。
孙领队旁边一个叫小赵的年轻队员小声嘀咕:“看起来挺靠谱的,比之前那几个强……”
时间紧迫,日落前必须确定向导人选。孙领队虽然觉得这个「阿默」冷静得有点异乎寻常,但眼下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终于下定决心:“好!小伙子,就你了!一天一百八,包吃住,我们现在就回营地签个简易协议,明天一早出发!”
考古队的营地就设在牧民点旁边,几顶颜色鲜艳的现代化帐篷与古老的蒙古包形成鲜明对比。队员加上领队一共六人,除了孙领队,还有三男两女,都是年轻人,脸上带着初次进行野外考古的兴奋与好奇,但也难掩对未知环境的紧张。
「阿默」沉默地帮着队员们整理装备,搬运沉重的仪器箱和物资包。他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能轻松扛起两个年轻队员都觉得费劲的大箱子,而且脚步稳健,这让原本对他有些疑虑的队员们顿时心生好感。
休息间隙,一阵骚动传来,原来是几头淘气的山羊趁人不备跑散了。「阿默」见状,立刻起身,动作熟练地抄起一根树枝,嘴里发出几声短促有力的吆喝,如同真正的牧人般,三两下就将羊群驱赶回圈。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迟滞,仿佛这具身体里烙印着千百年的游牧记忆。
一个扎着两个乱糟糟羊角辫、脸蛋被晒得红扑扑像小苹果似的男孩,一直瞪大眼睛跟着「阿默」跑来跑去,黑亮的眸子里满是崇拜。牧民们叫他小巴图,约莫五六岁年纪。
羊群归圈后,小巴图跑到「阿默」面前,有点害羞地从自己脏兮兮的袍子口袋里,掏出一串用粗糙的羊毛线精心串起来的东西,高高举起:“阿默哥,阿妈说你要进‘死亡之耳’了,那里可怕!这个给你,甜的,路上吃,不怕!”
那是一串晒得干瘪皱缩、呈现出深沉褐色的沙枣,每一颗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一根结实的羊毛线紧紧串着。「阿默」接过,沙枣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掌心,有点扎人,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残留着的、戈壁滩炽热阳光的温度,以及孩子手心里温热的、略带汗湿的触感。他注意到,每一颗沙枣坚硬的内核都被细心地挖去了,这显然是孩子的母亲——一位沉默寡言但眼神温柔的蒙古族妇女——怕孩子噎着,提前用粗针一点点挑出来的。这串微不足道的沙枣,凝聚着戈壁的馈赠、母爱的细腻和孩童最纯粹的祝福,其蕴含的“温度”丝毫不亚于王婶的腌萝卜罐。它稳稳地成为了「面」收集到的第二个“情感载体”。 他蹲下身,用那双拟态出来的、布满细小划痕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小巴图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略显生硬但足够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