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尔博士的办公室,曾经弥漫着旧书、咖啡和冷静理性的气息,如今却被一种更阴郁、更虚无的氛围所笼罩。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将外界的光线(无论是阳光还是星光)彻底隔绝。只有一盏古老的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照亮了散落其上的大量笔记、手稿和几本摊开的、书页泛黄脆弱的禁书。空气凝滞,带着灰尘、陈旧墨水和一种…精神燃烧殆尽后的灰烬味道。
乔治·甘莫·安吉尔坐在书桌后,但他往日那种学者领袖的沉稳气度已然消失。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脊背微微佝偻,深陷的眼窝隐藏在台灯光晕的阴影里,只有偶尔抬起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透露着内心的狂涛骇浪。那根象征他身份与力量的乌木手杖,此刻只是随意地靠在桌角,黑曜石黯淡无光。
摩根教授坐在他对面,脸色同样凝重,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古老的念珠。狄雷特教授则烦躁地在有限的空间里踱步,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身上还带着实验室的臭氧味。霍克中尉像一尊沉默的铁像,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双臂交叉,仅存的右眼锐利地扫视着房间,仿佛随时会有敌人从阴影中扑出。
他们刚刚听取了塞拉关于星空错位和嗡鸣指向性的详细报告。每一句描述,都像是在本就冰冷的绝望深渊上,又凝结了一层新的寒霜。
“剧本…”安吉尔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那里写着凡人无法看见的残酷篇章。“我们一直在对抗表象…对抗祂投下的影子,却从未真正试图去理解…投下影子的那只手,以及操纵那只手的…‘愉悦’。”
他猛地伸手,抓起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奈亚拉托提普…伏行的混沌…千面之神…这些头衔下,隐藏着一种模式,一种…恶趣味的审美!”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剖析热情,却又冰冷得令人不适。
“祂不追求单纯的毁灭…祂追求戏剧性!”安吉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笔记上,“看看历史记载!看看塞拉诺的世界!最大的‘成功’,往往发生在智慧种族倾尽所有智慧、付出最大牺牲、怀抱最崇高希望的时刻!然后…在顶点…将其碾碎!背叛、宏大计划的失败、目睹造物主真容后的疯狂、由希望淬炼出的极致绝望…这些是祂的食粮,是祂愉悦的源泉!”
他猛地看向摩根:“《纳克特抄本》里关于‘暗之欢宴’的段落!《兹延之书》里描述的‘心之歌谣’!还有…还有这个!”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其他笔记,露出那是他从禁书区最深处带出来的东西,“里面隐晦提到了‘无面之神’对‘跌落的王冠’、‘断裂的权杖’、‘熄灭的圣火’的偏爱…远胜于对‘从未开化的淤泥’的兴趣!”
“所以呢?”霍克的声音硬邦邦地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知道这杂种喜欢看戏,然后呢?让我们排练得更卖力,死得更花样百出取悦祂吗?!”
“不!”安吉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停止演出!是让这场戏…变得乏味!”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危险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对绝望中诞生的、扭曲的理性。
“我称之为…‘隐形生存学’。”他缓缓吐出这个令人不安的词组,“如果我们无法战胜编剧和导演…那么唯一的生路,或许是…让自己从剧本中消失,或者至少,变成剧本里最无聊、最不起眼、最无法提供戏剧张力的…背景尘埃。”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标题赫然写着《文明尘埃化理论初步构想的禁忌与可行性分析》。
“降低‘吸引力’和‘可观测性’…”安吉尔语速加快,仿佛怕自己会后悔说出这些话,“大规模减少能源使用,尤其是那些可能扰动深层时空结构的高能实验和能源枢纽…放弃深空探索,收回望向群星的目光,因为每一次注视都可能引来回视…甚至…压制集体性的强烈情感,尤其是希望和绝望——希望会引来收割,绝望是祂的佳肴。我们需要变得…平庸、麻木、渺小。或许…甚至需要主动制造技术断层,让我们文明的‘信号’在宇宙的‘黑暗森林’里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摩根教授震惊地看着安吉尔,仿佛不认识这位老友。狄雷特停下了脚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霍克更是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讥讽。
“荒谬!这根本不可能!”狄雷特第一个反驳,“这等于让我们自废武功!放弃探索,放弃进步,放弃情感…那和灭亡有什么区别?!就算能‘隐形,那样活着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活着!”安吉尔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至少是存在!而不是成为祂剧本里一个绚烂燃烧后彻底消失的角色!看看塞拉诺!他们的科技,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希望…成了什么?!成了召唤牧羊人的最强音!我们还要重蹈覆辙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沉默的摩根身上:“我知道这充满矛盾…自毁性…这本身或许就是另一种绝望…但这是我们从未尝试过的道路!一条…反向利用祂的‘规则’的道路!”
然后,他指向门外,指向塞拉休息室的方向:“而他,塞拉,将是我们这条新道路上…最关键的‘反向指标’!”安吉尔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光芒,“他的感知,他的痛苦…是唯一能提前预警‘调音’进度的工具。我们必须最大化利用这一点。”
他提出一个冷酷得近乎残忍的提案:“制定一个阈值。基于塞拉对星空错位角度的测量,以及他对那‘嗡鸣’指向性强度的主观描述分级。一旦他的报告超过某个临界值…立刻启动最高级别‘隐形协议’——内容可以商讨,或许是全球范围的强制性能源管制?大规模信息屏蔽?甚至…强制性的情绪抑制措施?”他的提议空洞而充满幻想,更像是一个绝望框架,缺乏任何具体可行的细节。
会议的最终,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安吉尔的“新道路”像是一剂毒药,明知有毒,却似乎是眼前唯一的“解药”。摩根忧心忡忡地返回禁书区,试图从更古老的典籍中寻找类似思想的先例或警告。霍克阴沉着脸离开,去加强安保,仿佛外部和内部的威胁都在加剧。
而狄雷特,则带着一身的烦躁和一种科学家的不服输,一头扎回了他的实验室。安吉尔的理论让他本能地排斥,他坚信解决问题的答案仍在技术层面,而非自我阉割式的逃避。
他的目标直接而明确:阻断或屏蔽塞拉烙印与外界那该死频率的共鸣!
“灵魂的法拉第笼…”狄雷特在实验室里对着复杂的全息模型喃喃自语,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偏执的光。他构想了一种多层复合力场,结合了精神屏蔽符文、相位偏移技术和从米戈科技中逆向出的部分时空稳定算法。理论上是制造一个局部的“感知静默区”,将塞拉和他的烙印与外部宇宙那充满恶意的“背景辐射”和定向调音波动隔离开来。
几天不眠不休的赶工后,一个粗糙的原型装置被制造出来。它是一个复杂的头冠,连接着数台嗡嗡作响的大型发生器。
在严格的监控下,实验在塞拉的休息室进行。当装置启动,一层微弱的、带着珍珠光泽的能量膜笼罩住塞拉的头部时——
起初,似乎是有效的。
塞拉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几乎瘫软下去。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 relief(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