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机声声,岁月在经纬交织中流逝。老匠人刘三,在这工坊里干了一辈子。
他手艺精湛,能织出最繁复的蜀锦花纹,也拥有一颗朴素的忠心。他常对工友念叨:“咱们主公,是织席出身,知道咱们的苦。跟着这样的主公,是咱们的福气。”
《织席诏》颁布时,他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觉得这世道终究还是有明主,有希望。
他的独子刘根,也在这工坊做学徒,是个手脚麻利、眼神明亮的年轻人。刘三将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然而,工坊里那架年代久远、负责提综的木质机关,因常年缺乏必要的维护和更新,早已暗藏隐患。工坊主只顾赶制贡品,对工匠们多次提出的检修请求置若罔闻。
一日,在连续高强度赶工中,那腐朽的木质机关骤然断裂、坍塌!沉重的横梁和纷飞的木屑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瞬间吞噬了正在下方操作的刘根。
惨剧发生。刘根虽被工友拼死救出,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成了一个再无法从事精细织造的残废。
刘三抱着儿子,看着那空荡荡的裤管,心如刀绞。但他没有像江东百姓那样怨天尤人,他想起了主公的《织席诏》,想起了《蜀科》的律令。他相信,主公和军师会为他做主。
他拖着年迈的身躯,捧着《蜀科》,搀扶着儿子,开始了艰难的申诉之路。他先求工坊主,对方避而不见,只派管事扔下几贯钱,说是“仁至义尽”。
他不服,告到管理工坊的少府属官,属官面露难色,暗示他工坊主背景深厚,此事难办。
他再告到京兆尹,状纸却被一次次驳回,理由含糊,或曰“证据不足”,或曰“意外事故,与人无尤”。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心头那簇名为“信任”的火苗上。他跑遍了能想到的所有衙门,磨破了嘴皮,磕破了头,换来的只有冷漠、推诿和隐藏在官僚辞令下的威胁。
曾经充满希望的老匠人,眼神逐渐黯淡,腰背愈发佝偻。
他知道,他不是在对抗某一个人,而是在对抗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一张由权贵利益、官场规则、人情世故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
主公的仁德,军师的才智,如同遥远的阳光,无法穿透这层层阴霾,温暖不到他这最需要光亮的角落。
在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油尽灯枯的刘三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握着儿子残缺的手,望着窗外那一角冰冷的月光,留下了他人生最后的、充满困惑与绝望的悲叹:
“刘皇叔……是好人啊……他心系咱们……军师也有济世之才……可是……可是好的主公,厉害的军师,也……也管不住这天下的恶吏与……豪强吗?”
话音渐悄,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个体的仁德,哪怕崇高如刘备,个体的才智,哪怕卓越如诸葛亮,在系统性的、基于阶级利益的压迫结构面前,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刘三的悲歌,不仅是他一家的悲剧,更是蜀汉那浪漫理想的挽歌。
它无声地诉说着:不触动那承载并滋生“恶吏与豪强”的旧体制根基,任何自上而下的恩泽,都无法真正抵达它想要庇护的、最底层的生灵。
这滴血的代价,为“旧邦新梦”的浪漫,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现实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