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的夜,深沉如墨。白日里处理不完的公文、各地传来的告急讯息,此刻都暂时被锁在了丞相府的前堂。后院一间僻静的书房内,只余两盏孤灯,映照着对坐的曹操与贾诩。
几案上摆着几碟简单的菜肴,一壶温酒。曹操亲自执壶,为贾诩和自己斟满。酒是上好的佳酿,此刻入喉,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苦涩。
“唉……”曹操放下酒杯,长长叹息一声,那声音里透着连日操劳的沙哑,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文和,想我曹孟德,自陈留起兵,讨董卓,平吕布,灭袁术,收袁绍,纵横天下二十余载,自以为世间英雄,尽在彀中。即便刘玄德、孙仲谋,亦不过守成之犬,疥癣之疾。”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到北方的龙骧谷。
“可这陈烬……此人,此人……”曹操连续说了两个“此人”,竟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起于微末,无兵无粮,不过数载,竟成我心腹大患!其用兵,不拘常法,奇正相合;其治民,竟能使饿殍归心,甘效死力;其谋略,更是……更是每每料敌于先,破我良策于无形。文和,不瞒你说,近日我竟时有寝食难安之感。”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沉默如石的贾诩,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文和,你素来洞悉人心,智计深远。依你之见,这陈烬,究竟是何等人物?其志究竟何在?我曹孟德,与他相比,究竟……差在何处?”
这是曹操第一次在臣易察觉的自我怀疑。他将问题抛给了贾诩,这个他最倚重,却也因平靖关之败而显得更加莫测的谋士。
贾诩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酒液在灯下泛着微光。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看曹操,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倒影,仿佛那里面藏着答案。
书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贾诩才缓缓将酒杯放下,抬起眼。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推算,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服?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曹操的问题,而是罕见地,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低沉地说道:
“丞相,此问……关系甚大,牵涉极深。陈烬此人,其行其思,已非寻常枭雄可比。诩……一时难以尽述。”
他微微欠身:
“容诩思之,明日再答。”
说完,他便再次垂眸,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情绪波动只是幻觉。
曹操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贾诩如此。以往的贾诩,要么献上毒计,要么缄默不语,何曾有过需要“思之一夜”才能回答的问题?
这沉默,这迟疑,本身就是一个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令人心惊的答案。
曹操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作更深的凝重。他知道,贾诩明日的回答,将不仅仅是对陈烬的评价,更可能决定着曹魏未来对抗赤火公社的根本方略。
许都的夜色,因这一句“容诩思之”,而显得更加漫长且危机四伏。
次日,丞相府密室。烛火相较于昨夜,似乎都明亮了几分。曹操端坐主位,程昱、夏侯惇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走入的贾诩身上。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面色依旧古井无波,但那双眼睛,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邃,仿佛一夜之间,看穿了更遥远的迷雾。
曹操没有寒暄,直接问道:“文和,思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