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攥着那块救命的干粮,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汹涌而出。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
这眼泪,是为死去的亲人,是为自己承受的苦难,更是为这……这他从未敢想象过的、来自“官家人”的,第一句人话。
他知道,他赌对了。他扑向的,不是另一个地狱,而是……火种。
李满仓被两名民兵小心翼翼地用临时担架抬着,送往离边境最近的一处赤火公社。
他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下是平稳的晃动,耳边是温和的安抚声,不再是呵斥与鞭响。
当他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通风的土坯房里,身下是干燥的草铺,盖着虽然粗糙却洁净的薄被。
伤口被仔细清洗、敷上了清凉的药草,散发着淡淡的苦味。一位穿着简朴、面容慈祥的老医官正为他号脉,旁边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
“醒了?别急,慢慢喝点粥。你这身子,亏空得太厉害了。”老医官的声音平和,递过粥碗的动作自然而关切。
李满仓颤抖着接过碗,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他环顾四周,没有凶神恶煞的差役,没有冰冷的锁链,只有朴实的环境和带着善意目光的人们。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心头发酸——他第一次被当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而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身体在食物、药物和休息中慢慢恢复。公社里的人知道他来自曹区,遭遇凄惨,都对他格外照顾。
有人给他送来干净的旧衣,有人帮他打饭,孩子们也会好奇地围过来,听他断断续续讲述南边的“可怕”故事。在这里,没有人因他的过去而歧视他,反而因为他的苦难而给予更多的同情和尊重。
身体稍有好转,公社召开了一场“忆苦思甜”大会。当被邀请上台说说自己的经历时,李满仓起初是犹豫和胆怯的。
但当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专注而真诚的面孔,想起死去的妻子、失踪的女儿,想起暗无天日的牢狱和那些狰狞的狱卒,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和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不再结巴,不再恐惧。他用最朴实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言,讲述了他的田如何被夺,父亲如何气死,他如何被打上“通匪”的罪名抓进大牢,遭受了怎样的酷刑,妻子如何惨死,女儿如何失踪……
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他个人的血泪,也折射出曹操政权下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共同命运。
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真实的惨痛。讲到激愤处,他扯开刚刚愈合些的衣襟,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讲到妻女时,他泣不成声,几乎瘫倒在台上。他的控诉,比任何宣传册子都更有力,比任何演讲都更震撼人心。台下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低吼。
“砸烂那吃人的世道!”
“为李大哥报仇!”
“跟着赤火公社,打回去!”
这场现身说法,让李满仓彻底融入了这个新的集体,他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全新意义。他没有选择在后方安稳度日,养好伤后,他主动找到了公社的负责人。
“俺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李满仓的眼神不再麻木,而是燃烧着平静却坚定的火焰,“俺对南边的情况熟,知道些小路,认得些地方上的狗官和豪强。俺没啥大本事,但有力气,能带路,能扛东西。让俺做点事,啥都行!俺要看着那个让俺家破人亡的世道……倒下去!”
他被安排进了支前队伍,有时负责搬运物资,有时为小股部队担任向导,利用他对豫州地形和曹军布防习惯的了解,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蝼蚁李满仓,他成了赤火公社这座巨大熔炉中新添的一块煤,一粒火种。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就是将自己残存的生命,投入到那场旨在焚毁一切不公、砸烂旧世界的熊熊烈火之中。
仇恨未曾消解,却已升华为一种更为磅礴的力量。他知道,只有那个建立在“均平”之上的新世界真正到来,他的仇恨才能安息,他那死去的亲人,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