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义纺织工坊”的烫金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是吴瀚亲自授牌的“模范工坊”,其东家王信义更是被林枫誉为“识时务的俊杰”。
牌匾之下,是另一番景象。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棉絮和汗臭。百多台织机咆哮着,震耳欲聋。
女工们像被钉在机器旁,手指在飞梭与纱锭间机械地翻飞,稍慢一步,监工的鞭影便呼啸而至。
她们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许多人脚边放着湿布——用来擦拭不断流淌的鼻血,这里的棉絮太浓,太多人得了肺病。
角落里,童工们蜷缩着拆分乱线,小手被粗糙的纱线勒出血痕。
一个不过十岁模样的男孩,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抵不住困倦,一头栽向高速运转的齿轮——
“啊——!”
凄厉的惨叫被机器轰鸣吞没。男孩的右手掌瞬间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监工骂骂咧咧地过来,不是查看伤势,而是心疼那被血污污染的半匹布。
“废物!拖出去!这个月的工钱扣光,赔布钱!”
没有医馆,没有赔偿。男孩像破布一样被丢在工坊后巷的垃圾堆旁,唯一的“仁慈”是没让他死在机器边上,污了“模范工坊”的地。
与此同时,王信义府邸灯火通明。
琉璃盏盛着琥珀美酒,象牙箸夹起山珍海味。吴瀚、林枫与王信义等一众新晋富商言笑晏晏。
席间,王信义红光满面:“全赖吴总管政策开明,林政委眼光深远!这工坊,如今一日产出,抵得上过去一月!这繁荣,真是前所未有啊!”
吴瀚举杯,笑容却有些勉强。他眼角瞥见厅外回廊下,王家仆人正粗暴地驱赶一个前来讨要儿子医药费的工妇。那妇人绝望的哭泣被厅内的丝竹声轻易掩盖。
林枫则完全不受影响,他正认真地对一位盐商解释:“原始积累必然伴随阵痛,这是经济规律。重要的是总产出和财政收入的跃升。”
深夜,韩澈的办公室。
他面前摊着几分染血的粗纸——是老周等人冒死送出的工友联名血书。上面详细记录了“模范工坊”里每日六个时辰以上的劳作,随意克扣的工钱,频发的工伤,以及那个被丢弃等死的童工。
韩澈的手在颤抖。他猛地推开窗,夜风涌入。左边,是工坊区零星闪烁的、代表着彻夜劳作的灯火,如同鬼火;右边,是商人聚居区传来的隐隐笙歌,奢靡缥缈。
林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最新的报表。
“老韩,数据很清楚。”林枫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宣读实验报告,“《十条》颁布以来,中原总产出增长三成七,财政税收翻倍,新增工坊商铺四百余家。资本流入速度超预期。这是发展必然要经历的阵痛。”
他的眼睛反射着冷光:“个体的牺牲,是为了整体的、未来的利益。这是最有效率的路径。”
“个体的牺牲?”韩澈猛地转身,眼睛布满血丝,他抓起那叠血书几乎戳到林枫脸上,“这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手!这是无数工人咯血的声音!林枫,你管这叫‘阵痛’?你算过这‘阵痛’背后是多少条人命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嘶哑:“我们当年在颍川,石夯他们流血牺牲,高喊着‘均平’,是为了今天……是为了再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吗?!为了让新的王老爷、李老爷,踩着工人的尸骨,享受他们的‘繁荣’?!”
韩澈踉跄一步,扶着窗棂,望着窗外那片被撕裂的、血色的夜空,剧烈地喘息着。信念的基石,正在他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
林枫沉默地看着他,数据报表在手中捏得微微发皱。他无法理解这种“不经济”的情感波动。
繁荣是真的。
血色,也是真的。
而赤火公社的灵魂,正站在岔路口,剧烈地动摇。
“兴隆冶炼工坊”的烟囱不再冒烟了。
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而起的黑红色火柱,伴随着木材和血肉被烧焦的刺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