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的脚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坎上。他站定,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苍白、迷茫、甚至带着泪痕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那沉默,比文谦声嘶力竭的咆哮更沉重,更压人,它逼迫着每一个人去直面内心那个被文谦勾出的、巨大的黑色问号。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因连日的疲惫和此刻的沉痛而异常沙哑,却像磐石般稳定,穿透了夜的寒冷:
“他说,世道是黑的。”
简单的几个字,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所以呢?”陈烬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射向台下被缚的文谦,也射向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就该跪下去?所以我们就该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染得跟他说的世道一样黑,才算对得起它?才算‘聪明’?才算‘活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头顶无垠的、墨黑的夜空,仿佛要将那天幕撕开一个口子:
“正因为它黑!我们才更要做那第一束,哪怕烧掉自己也要撕破这黑幕的光!”
“正因为它不公!我们才更要争一个顶天立地、不跪不饶的‘人’字!”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众人身上,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
“我们的路,不是哪本圣贤书上写好的!不是哪个皇帝老儿赐予的!是我们这些‘不信邪’、‘不怕黑’的骨头,一根一根,从这荆棘地里铺出来的!”
他走向文谦,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悲悯:
“你怕死,是人性。蝼蚁尚且贪生,我不怪你。”
“但,”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而决绝,“你想把同志的血,当成你过河的踏脚石!想把所有人的脊梁骨,当成你摇尾乞怜时献上的投名状!这就是变了色!忘了本!”
他转过身,面向全体,声音如同宣告,响彻广场:
“公社的根,不是地里那点能看得到的庄稼!是埋在每个人心里头,那点不肯熄灭的火!是信咱们这群被看不起的泥腿子、流民、贱籍,能一起拼出一条活路,活出个人样!”
“文谦,你心里的火,灭了。骨头的颜色,变了。既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仿佛斩断最后一丝犹疑:
“走吧。念在昔日情分,不杀你。但走出这个门,你走你的鬼道,我走我的虹桥!从此陌路,生死无关!”
全场死寂。唯有火把燃烧的爆裂声,和那被松绑后,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走向黑暗的背影。
驱逐,远比杀戮更强调理念的纯洁与决绝。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也感到一种被烈火煅烧过的坚定,正在骨髓里重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