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来,尝尝这肉!”王老实热情地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卤猪头肉,放到玄渊碗里,“老婆子买的这肉卤得香!”
玄渊夹起尝了一口,肉卤得入味,肥而不腻,带着浓郁的香料味,虽不及精舍大厨的手艺,却别有一番粗犷的风味。“嗯,好吃!阿婆好眼光!”
老婆婆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忙给玄渊倒酒:“小郎君喜欢就好!来,喝酒!老婆子给你满上!”
三人推杯换盏,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浊酒入口辛辣,后劲却足。几杯下肚,王老实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小郎君,你是不知道啊!”他拍着桌子,带着几分醉意,“那些突厥狗贼!真不是东西!当年俺在河边撑船,亲眼见过!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冲进河边的村子,见人就砍!抢粮食,抢牲口!连……连刚生下来的娃娃都不放过!活活摔死!那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俺躲在芦苇荡里,吓得尿了裤子……俺没用啊!”他捶着自己的腿,老泪纵横。
老婆婆也红了眼眶,默默给老头子添酒,又给玄渊夹菜:“小郎君多吃点……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
“得提!得让后生们知道!”王老实抹了把脸,声音嘶哑,“俺们这些穷苦人,命贱啊!天灾来了,没饭吃,饿死!兵祸来了,跑不了,砍死!好不容易太平了,税赋重,徭役多,累死!就像那地里的草,一茬一茬的,割不完,也活不长……”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
“老头子,你慢点喝!”老婆婆连忙给他拍背。
王老实摆摆手,喘着气,眼神有些迷离:“小郎君……你说……这人活着……图个啥?俺家柱子……图个啥?封狼居胥?拜将封侯?那都是戏文里唱的!俺们庄户人,就想安安稳稳地种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这世道……难啊!”
他絮絮叨叨,时而痛骂突厥,时而抱怨官府,时而念叨死去的儿子,时而又说起年轻时也曾有过的微末梦想。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小人物的不得志、丧子之痛、贫穷带来的无奈与挣扎。老婆婆在一旁默默听着,时而叹息,时而抹泪,时而轻声安慰老头子几句。
玄渊静静地听着,喝着那浑浊的土酒。这酒很劣质,很辣,很冲,远不如万寿山的灵酿甘醇,却带着一股烧灼喉咙的、属于凡尘的真实。他看着眼前这对被生活压弯了腰、被苦难磨平了棱角、却依旧相互扶持着、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老夫妻,心中百感交集。
人生何其短?凡人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没有移山填海的神通,没有长生久视的奢望,甚至没有改变命运的契机。他们如同野草,卑微而坚韧,在风雨飘摇中努力地活着,所求不过是一日三餐,一隅安身,一份陪伴。那些宏大的叙事——天庭的博弈、佛道的争锋、延寿的隐秘、乃至大唐的兴衰——于他们而言,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方寸之地,只有身边的亲人,只有眼前的柴米油盐。
可正是这千千万万如同王老实夫妇般的凡人,用他们的血汗、泪水、甚至生命,支撑起了这煌煌盛世,也承受着这盛世之下最沉重的苦难。他们的苦痛如此真实,他们的坚韧如此动人。他们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对命运无声的抗争。
玄渊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关于“寿数”的沉重,在这凡人生存的真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修行者追求长生,追求逍遥,追求大道。可大道无形,包容万物。这人间烟火,这凡尘疾苦,这草芥般顽强不息的生命力,不也是大道的一部分吗?
他端起酒杯,对着王老实夫妇,郑重道:“老丈,阿婆,我敬你们一杯。”
王老实和老婆婆愣了一下,随即都笑了起来,端起酒杯:“小郎君客气了!俺们敬你!谢谢你陪俺们老两口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