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点亮烛火,而是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将那份写满了慷慨陈词的奏疏草稿,一页一页,亲手投入了冰冷的火盆之中。
纸页卷曲焦黑,火星飞溅,映在他瞳孔深处,燃尽的是忠诚,留下的是清醒。
巳时,禁军大营校场。
寒风呼啸,呵气成冰。
铁甲相撞之声铿锵作响,操练口号震彻云霄。
何将军身披正一品玄铁铠甲,亲自督训着一支新编的千人队伍——“肃靖营”。
脚下的青石地面覆着薄霜,每一步落下都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将军!”一名哨长快步奔来,呈上几件刚从一个出城信使身上查获的物品,“您看这个!”
是三本用粗麻纸手抄的《归魂经》。
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翻动书页时,枯涩的摩擦声夹杂着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但何将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每本经书的末页角落,都烙印着一个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蛇形暗纹。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印记,触感微凸,似曾相识。
他认得这个符号!
正是当初在西山铁矿,那些被“师尊”精神控制的矿奴头目手臂上烙印的简化版!
线索,连上了!
“传我将令!”何将军声如洪钟,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封锁所有城门,严查出入人员,凡携带此类经书者,一律扣押审问!将此经书样本,即刻快马送往药王谷别庐,交由林墨姑娘查验!”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大营,悄无声息地将一封边关急报塞入何将军手中。
是萧景珩派往漠北的暗卫传回的密报。
红护卫已成功潜入北岭雪庐附近的山谷,发现那诡异的钟声源自一座深埋地下的巨大石窟。
石窟内并无佛像,四壁却用朱砂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数以千计。
其中,赫然就有“许御史之父许文正”、“曹大臣之弟曹斌”等十余位京中重臣亲属的名字!
未时,皇后府密室。
苏烬宁将各方传来的密报一一摊开,神色愈发凝重。
羊皮地图铺满案几,朱砂圈点如血滴坠落。
她指尖轻点三处:“静心禅院、北岭雪庐、回音谷。”指甲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
一旁的杨谋士见状,连忙进言:“娘娘,这些地方信徒众多,若贸然派兵清剿,恐怕会激起民变,正中敌人下怀。”
“清剿?”苏烬宁发出一声冷笑,凤眸中闪过一丝锋锐的讥诮,“我为何要替他们清理门户?我不清庙,我只放光。”
她笔锋一转,写下密令:“不必强攻,只派最精锐的细作,混入其中听经,用特制留声螺录下所有讲法内容。尤其要留意,是否提及‘春祭血引’四字。”
笔尖顿住,墨迹晕开一点,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毒花。
她要让那些被蒙蔽的信徒自己听听、自己看看,他们跪拜的究竟是神佛,还是借着佛皮吃人的恶鬼!
戌时,冷宫旧址的残垣断壁之后。
风雪愈发大了,雪花砸在瓦砾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董宫女借着巡查的由头,熟练地在墙角掘出了另一枚细小的竹管。
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工具,但她仍屏息完成动作。
展开里面的绢条,借着雪光细读,她的心跳骤然加速——竟是静心禅院明日讲经的受邀“贵客”名单,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五名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姓名!
她迅速用随身携带的药水誊录了一份副本,将原物小心封好,重新埋入土中。
远处屋檐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青鸢亲手训练的“影哨”已接走了情报,如一道无声的闪电,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宫城深处。
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紫宸宫一扇轩窗,依旧亮着不眠的灯火。
苏烬宁立于窗前,望着宫墙上巡逻禁军手中火把连成的光带,如一条在黑夜中挣扎的火龙。
风穿窗而入,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掠过脸颊时带来一丝刺痒。
“你们想用经声盖过钟鸣,用虚假的极乐掩盖真实的哭声?”她对着窗外无边的风雪,轻声自语,“可我偏偏要让全天下都听见,那一声声虔诚的诵经背后,究竟有多少家庭正在无声地泣血。”
她的目光落回案上,笔锋在纸上划过,一道釜底抽薪的新令悄然成形:
“传令京城各大官办医馆,即日起,免费向民众发放‘安神散’。凡持《归魂经》残页前来者,可额外获赠三日药量,并登记在册。”
以毒攻毒,更要以利诱之。
她要让那本经书,从救赎的圣物,变成换取药方的废纸。
暗流已在冰封的京城之下疯狂奔涌。
真正的猎杀,从来不在金銮殿的朝堂之上。
苏烬宁的棋盘已经布好。
风雪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望向紫宸宫那唯一的光亮。
棋子已经悉数落定,现在,只等对方走出那致命的一步。
而那一步,已在夜色中,悄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