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落在案边那杯尚有余温的药茶上,鼻尖掠过一丝熟悉的苦香——又是惊梦散。
昨夜,她亲耳听见陛下在梦中喃喃:“她说得对……我不配赢。”那声音虚弱、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悔恨。
手指微颤,她迅速誊下这句话,却没有放入《起居注》——那里早有史官盯守。
她轻轻掀开梳妆匣底层的暗格,将纸条压进一枚褪色的胭脂盒底。
只需一个更次,便有人会来取走它。
午后,西六宫一处偏僻的废弃巷道内,林墨借着为宫人巡诊的名义,正仔细探查着每一寸墙砖。
日头正中,阴影拉长如刀锋,空气中浮动着霉烂与尘土的气息。
她在一处松动的墙缝里,摸到了一片烧得残缺不全的硬质纸片。
指尖触感粗糙焦脆,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拂去灰烬,上面几行残存的墨迹让她瞳孔骤然紧缩!
“……壬戌年……东宫……镇魂汤,日三服……辅以惊梦散夜熏……三年未断……”
壬戌年,正是萧景珩被立为太子的第一年。
镇魂汤,药王谷禁方,能强行压制人的七情六欲,使人变得冷漠麻木;而惊梦散,则会放大潜意识中的恐惧与执念,让人在梦境中反复经历创伤。
一个压制清醒,一个扭曲梦境。
双管齐下,长达三年,足以将一个心智健全的少年,催生成一个偏执、多疑、缺乏安全感的怪物!
这是先帝的“铁血育君”之策,更是最恶毒的心理酷刑!
林墨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忽然想起昨夜苏烬宁传来的密令:‘三日内,三场血光’。
廷杖立威,是对外臣的威慑;密令越权,是对军队的试探;而那场突如其来的狱中暴毙……会不会,正是某种扭曲心智的延续?
先帝用药物摧毁太子的人性,如今,陛下是否也在用恐惧,批量制造麻木顺从的臣民?
当夜,林墨将这片珍贵的残页用蜂蜡仔细封存,藏入一根中空的素银簪子,交到青鸢手中。
“立刻交给沈御史,让他循着这条线,去查二十年前太医院的旧档,尤其是东宫的用药记录。”林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还有,告诉他,若皇帝的梦境再次回到假山之后,便是他心智彻底沉沦的开始,届时……无人可救。”
戌时,暮色吞尽最后一缕天光,南门铜铃轻响。
禁军副统领赵将军接到紧急调令,命他即刻接管南门防务,直至天明。
他展开调令,目光却死死钉在了末尾的印章上——那不是兵部调兵遣将的正红官印,而是一枚小小的、刻着云雷纹的玄铁私戳!
他脑中轰然一响,这标记,与昨夜亲兵从西苑废井带回来的密报上,那个“静字号令匣”的描述一模一样!
这是静尘司的私令,越过了所有正常军令程序,直接指挥禁军。
皇帝,已经开始动用他最私密的爪牙来掌控军队了。
赵将军握着刀柄的手渗出了冷汗,皮革刀鞘被汗水浸润,指尖传来滑腻触感。
他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该将此事上报兵部。
就在此时,角楼的阴影里,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赵将军可知,令尊当年,为何会‘意外’死于剿匪途中?”
赵将军猛然回头,只见青鸢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布条,边缘磨损,像是经年收藏。
“这是家父的……”赵将军的声音都在颤抖。
“这是前任禁军大统领,在令尊死后留下的临终血书。”青鸢将布条递了过去,“上面写得很清楚,当年那伙‘山匪’,是先帝亲派的死士。而令尊的死,只是为了给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殿下上一课——如何亲手构陷忠良,以绝妇人之仁。”
布条上,干涸的血字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赵将军的心上。
他指尖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写下它们时的绝望与愤怒。
原来他敬重了一辈子的先帝,竟是杀父仇人!
而他效忠的新君,从少年时代起,就活在这样血腥的教导之中。
他握刀的手剧烈地发抖,指节捏得发白,刀鞘发出细微“吱呀”声。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静尘司的调令原封不动地折好,放入袖中。
他转身回到值更房,在当夜的值更簿上,用暗语写下了一行字:
“风向未定,勿启北闸。”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子时,更深露重。
乾清宫内,萧景珩独坐于黑暗之中,手中反复摩挲着那枚被他亲手捏碎又拼凑回去的同心玉。
玉片边缘割着手心,带来一丝钝痛,却让他感到真实。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亡魂叩击宫门。
每一次闪电划破夜空,都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眼中翻涌着癫狂与孤寂。
他听着殿外传来的阵阵雷声,像是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嘲笑。
忽然,他发出一阵癫狂而低沉的笑声,猛地一拍桌案,木震声与雷鸣交织,吓得周谋士浑身一颤。
他对侍立在旁的周谋士嘶吼道:“拟旨!明日午时,将沈御史阖家老小于闹市公开处决!罪名——勾结逆党,意图颠覆!”
周谋士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立刻铺开圣旨,笔走龙蛇,墨汁飞溅。
然而,就在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准备请皇帝用印的瞬间,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陛……陛下!不好了!太液池……太液池的赤莲枯萎了!湖面上……浮上来了三具尸体!”
萧景珩的动作猛地一僵。
“尸体是静尘司的暗探,”内侍抖得像筛糠,“喉咙上……都插着一模一样的骨簪,簪尾刻着一个……‘烬’字!”
“哐当——”
传国玉玺从萧景珩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金砖上,裂开一道细纹。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翻涌着不敢置信的惊骇与滔天怒火,那双因失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剧烈地收缩、震荡。
“她……”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古钟,
“竟敢动我的眼睛?”
与此同时,烬安亭内,苏烬宁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份名单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
纸张边缘被火焰舔舐,先是泛黄卷曲,继而焦黑剥落,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飘向夜空,如同祭奠的冥蝶。
火光映着她那双冰冷至极的眼眸和微微上扬的唇线,嘴角弧度冷艳如刀。
“你锁我十年,用天下做牢笼。”
她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远方的某个人宣判。
“今日,报复开始。”
殿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但京城上空的阴云却愈发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中残留着雨后的湿冷与焦木气息,混合成一种肃杀的味道。
一种无声的肃杀之气,开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蔓延。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沉寂了一夜的刑部大狱外,三通催魂般的鼓声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震得整条长街的屋瓦都在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