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的霜花还没化,麦生就扛着锄头进了棉田。昨夜的轻霜把枯黑的棉秆镀了层白,踩上去“咔嚓”作响,像踩碎了满地的玻璃碴。他弯腰扶住棵籽王的枯秆,用力一拔,带着冻土的根须连土翻起,黑褐色的根盘里还缠着几粒没摘净的棉籽,在霜光里闪着黑亮的光。
“慢点拔,别漏了籽!”哑女拎着个竹筛跟过来,筛底铺着层细布,专门收集残留在棉秆上的棉籽。她蹲下身,用小镊子把枯瓣里的碎籽夹出来,哪怕只有米粒大,也小心地放进筛子——这些都是明年的种,漏一粒就少一棵苗。她翻开小本子,在“藏种”页画了个装满籽的陶罐,旁边标着“十月初十,清田拾籽”,笔尖划过结霜的纸页,留下浅浅的白痕。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熬的姜汤,陶碗外裹着厚布,热气顺着布缝往外钻。“我娘说清田得趁霜没化,土冻得硬,棉秆好拔,”她把姜汤往田埂上的石头一放,呵着白气搓手,“你看这红绒棉的秆,根须比籽王的细,拔的时候得攥紧了,别让根断在土里,明年生杂草。”
小虎扛着个大竹筐,筐里已经堆了半筐枯棉秆。“这些秆能当柴烧,”他把筐往地上一放,霜花从他的帽檐掉下来,“我娘说烧过的棉秆灰是好钾肥,装袋存着,明年撒在棉田里,比买的肥还管用。”他往麦生手里塞了块烤红薯,烫得人直换手,“暖暖手,等会儿拾籽才有力气。”
麦生啃着红薯,看哑女正用筛子筛棉秆下的土。细土里混着不少棉籽,黑的、褐的,像撒了把碎星,被她一粒粒捡出来,放进腰间的小布袋。“你看这粒籽,”她捏起颗红绒棉的籽,壳上带着点浅褐,“比特意留的种还饱满,准是藏在土里吸足了养分。”她把籽放进布袋时,动作轻得像在放只小虫。
日头升高时,霜渐渐化了,棉田的黑土裸露出冻硬的表层。麦生和小虎负责拔棉秆,枯秆被捆成小捆,码在田埂边,像排站军姿的小哨兵;哑女和春杏则在后面拾籽、清根,把残留在土里的碎根捡出来,扔到远处的粪堆上——这些根沤烂了,也是好肥料。
“你看这‘串根籽’,”春杏指着丛盘在一起的棉根,根须间缠着十几粒籽,像串小珠子,“我娘说这种籽最壮,能在土里熬过冬天,明年说不定自己就发芽了。”她小心地把籽捋下来,吹掉上面的土,“得单独放,这些是‘天选之种’。”
张叔裹着厚棉袄走来,手里拎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把拾来的籽倒这里头,”他揭开红布,瓮底铺着层干燥的草木灰,“这灰能防潮防虫,藏到开春都不会坏。”他蹲下身,捡起粒籽王的籽在手里搓,“今年的籽比去年的沉,说明饱满度高,明年播下去,苗准齐。”他磕了磕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白气里明灭,“清完田得把地深翻一遍,让冻土冻透了,把藏在土里的虫卵冻死,明年少生虫。”
中午歇晌时,大家躲在田埂边的草棚里,喝着姜汤啃窝头。棉田的风带着冻土的腥气,吹得草棚的帆布“哗哗”响。春杏娘带来了腌菜,辣得人直冒汗,正好驱散寒气。麦生咬着窝头,看哑女的小布袋已经鼓了起来,里面的棉籽沉甸甸的,像装了袋希望,忽然觉得这清田藏种的霜晨里,藏着最实在的盘算——藏着拾籽时的细,清根时的净,还有这满袋的黑籽,把摘绒的圆满,酿成了来年的伏笔。
“下午得翻地了,”小虎抹了把嘴说,“我家的牛套好了,犁铧磨得锃亮,保证把土翻得深。”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梨,冻得硬邦邦的,“解解腻,等会儿翻地才有力气。”
麦生啃着冻梨,看哑女正在清点拾来的籽。她把籽倒在筛子里,数着数:“籽王籽三百二十七粒,红绒棉籽二百一十四粒,普通籽五百三十二粒。”她在本子上记数字时,笔尖总在“红绒棉籽”那行顿一下,像在给这些娇气的籽多些关注。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进来,在她冻红的鼻尖上投下点暖光。
午后的阳光带着点微暖,麦生扶着犁耙,牛在前面慢悠悠地走,铁犁铧插进冻土里,翻起层层黑浪,像给棉田掀开旧棉袄。小虎在后面碎土,把翻起的大土块敲碎,哑女则跟在最后,把遗漏的棉籽捡起来,春杏负责把棉秆捆搬到车上,准备拉回村里。远处的喜鹊落在棉秆堆上,啄着残留的棉籽,“喳喳”的叫声混着犁耙的“吱呀”声,像给这清田的日子唱了首踏实的歌。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片地也翻完了。麦生站在田埂上回望,翻好的土地像块巨大的绒布,冻硬的土块在余晖里泛着暖光,棉秆捆在田边码成整齐的垛,像堆等待燃烧的希望。他知道,这第六百零六章的清田藏种,是给今年画的句号,也是给明年写的序——这些藏在陶瓮里的籽,会在冬天沉睡,等开春的风一吹,就钻进翻松的土里,把这霜晨里的收藏,酿成又一季的新绿,再结出满枝的期待。
晚风带着寒气掠过田垄,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冻得通红,却攥得很紧,小布袋里的棉籽硌着掌心,像揣了把会发芽的星子。他忽然觉得,这清田藏种的日子,就像给岁月收了尾,把春的播、夏的长、秋的收都藏进土里,冷硬的冻土下,正憋着股劲,等明年的春风一吹,就长出满田的热闹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