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养伤期间最关心的朝局动态。皇帝欲尊生父舒王为皇考,与坚持让皇帝以仁宗为皇考的太后一党争执不下,乃是此前所有风波的核心。
盛长柏放下茶盏,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是的,姐夫。就在前日,太后终于松口,同意了官家尊奉先舒王为皇考的提议。”
“哦?” 任长卿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极大的关注,“官家做出了何等让步?” 他深知,太后绝不可能轻易放弃原则,必然是皇帝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盛长柏缓缓道:“官家承诺,不再坚持追封舒王为皇帝,亦不入太庙,只在其原陵寝基础上加以修缮,此后皇家祭祀时,可以皇考之名单独祭祀舒王。太后见官家态度坚决,且在此事上做出了实质性的退让,考虑到朝局稳定和北疆安危,最终同意了这项妥协。也正因如此,启用文昌兄这等涉及重大军务人事的提议,才能顺利通过。”
任长卿听完,靠回椅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原来如此……以祭祀之名换实质的尊崇,既全了孝道,又未彻底颠覆礼法,官家此举,可谓用心良苦。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雄州乃至整个北疆的局势,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严峻,否则,官家未必会在此刻做出如此让步。边患,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颌下已经留得颇长的胡须。这胡子他本觉得碍事,想修剪一番,却被盛华兰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以及“有损官威”为由坚决阻止了。任长卿转念一想,满朝朱紫,哪个不是美髯公?自己若特立独行,剃个干净,怕是真要被不明就里的人误以为是内侍了,于是只好作罢,每日打理这日益浓密的胡须,倒也成了件不大不小的功课。
盛长柏接着又道:“姐夫,我也即将离京了。”
“你也要走?” 任长卿再次感到意外,“所任何职?”
“并非外放任职,而是随桓王殿下出差。” 盛长柏解释道,“国库至今仍不充盈,各方用度捉襟见肘。官家决议整顿盐铁税收,此乃国家财赋之根本。故特命桓王殿下亲自前往江南,巡查盐铁事务,清查积弊,以期增加岁入。我与仲怀奉命随行协理,不日即将出发。”
任长卿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缓缓道:“哦……一下子,你们这些中流砥柱都要离京了。文昌北上戍边,你与仲怀南下理财……看来,官家是等不及了,要双管齐下,一边稳固边防,一边充盈国库,为下一步的大动作做准备。”
他看向盛长柏,语气变得郑重:“长柏,你为人刚正,学识渊博,但在地方实务和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上,确实还需历练。此次下江南,对你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江南乃财富重地,盐铁之利,牵涉甚广,背后不知盘踞着多少豪商巨贾、地方官绅,乃至朝中都有他们的代言人。其中的水,深不可测。”
他特别提醒道:“仲怀他外祖家本就是扬州大盐商,他自身也继承了不少相关产业,对盐务内部的关节、门道,比你熟悉得多。遇事不妨多听听他的意见,他虽有时行事不拘一格,但大局观和手段都是上乘。记住,凡事谋定而后动,莫要一味强出头,锋芒过露。江南官场,绵里藏针者众,你们代表的又是朝廷去‘割肉’的,必定会遇到重重阻力,甚至……暗藏杀机。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上,遇事多与桓王殿下商议。”
盛长柏将任长卿的叮嘱一一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位姐夫虽因伤暂离朝堂,但其眼光和判断依然精准老辣。他郑重地点点头:“姐夫放心,长柏明白其中利害,定会谨慎行事。”
两人又就江南风物、可能遇到的难题等聊了片刻,盛长柏便起身告辞,他需回去为南下之事做准备。
送走盛长柏后,任长卿独自坐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烨哥儿已被奶娘抱去喂食,院子里安静下来。他望着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北方即将燃起的烽烟,看到了南方繁华掩盖下的暗流汹涌。
他低声喃喃,如同叹息,又如同预言:“山雨欲来风满楼……官家这是要借着边患和财政的由头,大刀阔斧地整顿内外了。这东京城的格局,怕是要迎来一番彻底的大换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