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经过数日的缜密复核与斟酌,判决结果终于出炉,以邸报形式通传朝野,如同在已不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涉案最深、证据最为确凿的几个勋贵子弟,被定为“附逆首恶”,判决斩立决,即刻执行,其家产悉数抄没,充盈国库;情节稍轻者,或被流放三千里,至烟瘴苦寒之地,永不叙用,此生难返东京繁华;或被夺爵罢官,禁锢终身,虽保性命,却与废人无异,家族荣光付诸东流。
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宁远侯顾家尤为引人注目。除了顾廷烨的三弟顾廷玮,是小秦氏和当代宁远侯顾廷煜求了顾廷烨答应了顾廷烨的条件,承认顾廷烨对宁远侯爵位的合法继承权,并且归还他母亲白氏带入顾家的嫁妆。顾廷烨才求到官家赵宗全那里特旨恩赦,得以无罪释放外,顾廷烨的其他几位堂兄弟,皆因牵连其中,未能幸免,一律被判流放三千里。
可以想见,顾廷烨那位心思深沉的继母小秦氏,绝不会因此感念他的“手下留情”——四房五房房更是对他生恶痛绝,若真有情分,为何只救一人?更是将对顾廷烨的怨恨深埋心底,认定是他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打压族亲。顾氏一门,因这场风波,内部裂痕已然公开且难以弥合。
判决既下,东京城内,昔日曾煊赫一时、车水马龙的几家勋贵府邸,转眼间或是被如狼似虎的官军查抄,家资散尽,女眷啼哭;或是无奈地挂起了招魂的白幡,哀声遍野。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惨淡,暮气沉沉。那些曾经依靠祖荫、或是站队旧党太后而不可一世的家族,因为子孙的不肖与政治上的押错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走向了无可挽回的衰败。
陈立和谢飞并肩站在诏狱那阴森的大门外,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他们冷眼看着那些身穿赭色囚服、披枷带锁的昔日仇家,被凶神恶煞的差役押解着,步履蹒跚地走向不同的命运——或是城西的法场,或是通往边陲的漫漫长路。心中那口积郁了多年、几乎要将胸膛撑裂的恶气,终于在此刻,畅快淋漓地吐了出来。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们坚毅而带着几分冷厉的脸上,恍若隔世。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谢飞用力拍了拍陈立的肩膀,虎目之中精光闪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快意,“当年在东京街头,他们把我们像驱赶野狗一样肆意凌辱,逼得我们远走禹州,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这就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陈立性格虽比谢飞沉稳内敛,此刻眼中也闪烁着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不错,天道好轮回。他们今日之下场,固然有我等推波助澜,究其根本,却是他们自身趋附逆王,构陷忠良,种恶因得恶果,亦是咎由自取。” 他们心中清楚,此番快意恩仇,虽是公报私仇,却也在客观上沉重打击了那些潜在的、心向旧党或太后的不稳定因素,为皇帝进一步巩固权位扫清了不少障碍,无形之中,又立下了一功。
只是,他们这番毫不留情的铁腕手段,连同齐衡那不讲情面、只认法理的刚直,也彻底将东京城里剩余的那些兔死狐悲的旧勋贵势力得罪至死。这些家族虽然迫于皇帝威势和眼前败局,暂时偃旗息鼓,噤若寒蝉,但心中的怨恨与屈辱却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野草,在暗处疯狂滋生、蔓延。他们默默地舔舐伤口,将这份刻骨的仇恨深埋心底,只待将来某日,风云变幻,出现合适的时机,便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疯狂反扑。这一切,都将在未来的朝局波澜中,埋下深远而危险的隐患。
与此同时,甜水巷,那处颇为雅致僻静的府邸内。
因“伤”得以避开朝堂纷争的任长卿,正半靠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他的伤腿被特制的木板牢牢固定着,摆放成一个舒适的姿势。他约了谢玄、陈立和谢飞过府一叙,算是另类的“庆功”。
厅内酒香四溢,气氛却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宣泄感。
“真他妈的解气!”谢飞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重重顿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长卿,你是没亲眼看见,没亲耳听见!那些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如今匍匐在地,涕泪交加,苦苦哀求的模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也让他们好好尝尝这发配流放、家破人亡的滋味!哼!”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
陈立虽未多言,但眉宇间的郁结之气也消散了不少,他同样举杯向任长卿示意,然后一口饮尽杯中烈酒,这才问道:“怎么样?你这边……那袁家,可曾来找过你没有?”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的探询。
自从袁文纯被抓,紧接着袁家又有几个子弟相继落网,袁家上下可谓慌了神。他们四处钻营,耗费无数金银打点,最终才隐约探知,他袁家此番竟是被人“特别关照”了,而那个在幕后示意的人,正是眼前这位看似闲居养伤的任长卿。他们甚至连见一面被抓的袁文纯等人都做不到,走投无路之下,最终求到了与任长卿关系匪浅的盛华兰那里。
任长卿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谑:“找了,怎么可能不找?我算是见识了袁家的‘风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们是没看到袁文邵和他母亲那副嘴脸,当真是无耻之极!当年如何对待华兰的,如今竟还有脸上门求助?真不知他们哪来的脸面!直接被孙胜带着人乱棍打了出去,真是大快人心!”他说到激动处,忍不住一拍大腿,想要表达那份解气之情。
“噢!噢——痛,痛痛痛!”乐极生悲,他忘了腿上还带着“伤”,这一下正拍在固定木板的边缘,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
谢玄见状,不由得摇头失笑,揶揄道:“该!这就是报应!让你得意忘形。演戏归演戏,你也不怕假戏真做,把自己这条腿真给弄瘸了?”
谢飞和陈立看着任长卿那副窘态,也是忍俊不禁,同时心中也不得不暗叹,这家伙为了避祸,对自己还真是下得去手。
任长卿一边揉着痛处,一边吸着气辩解道:“哎!人不狠,地位不稳啊!我这不是算计好了,拿木板夹着的么!养些时日就好。应该……应该没事吧?”他语气里也带了一丝不确定,随即又自我宽慰道,“就算……就算以后落下点病根,逢下雨天会有些酸痛,那也无妨,权当是多了个能预测阴晴风雨的‘天气预报器’,也不算全无用处不是?”他试图用幽默掩饰那一丝真正的担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压下痛感。
放下酒杯,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官家从禹州带出来的从属,是根正苗红的潜邸之臣,与先帝没什么瓜葛。官家无论如何都会保着你们,信任你们。可我呢?”他指了指自己,“我身上打着先帝近臣的烙印,朝堂诸公谁不知道,当初先帝是如何‘维护’我的?虽是拿我当枪使,但也确实给足了我好处和体面。不然,以我的资历和年纪,凭什么穿上这身紫袍?我可是文官,不是你们这样可以凭战功破格晋升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