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城的城门洞并非通道,而是通往地狱的回廊。
踏入的瞬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冰冷刺骨的恶意便如粘稠的油脂,层层包裹上来。空气不再是流动的风,而是凝固的、混杂着万年骸骨腐朽气息、凝固血液腥甜以及无数绝望怨念的污浊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掺杂着铁锈的冰渣,肺腑被这无形的污秽反复刮擦。
林陌——墨枭,每一步都踩在由巨大骨骼铺就的“街道”上。那些骨骼早已失去原本的惨白,被岁月、魔气与污血浸染成一种沉黯的、泛着油腻光泽的墨黑。骨骼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丝丝缕缕暗绿色的毒瘴如同活物的呼吸,从孔洞中持续逸散,融入头顶那片永恒低垂、翻滚不休的墨绿毒瘴天幕。
光线微弱得可怜。只有镶嵌在巨大肋骨或脊椎骨节缝隙里的、某种散发着惨绿或暗红幽光的怪异苔藓,提供着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光源。这些苔藓的光晕中,蠕动着细小的、形态狰狞的魔虫,贪婪地舔舐着苔藓表面渗出的粘液。惨绿或暗红的光晕映照下,行走其间的身影如同鬼魅。
压抑。窒息。无处不在的窥视感。
林陌低垂着头颅,宽大破旧的斗篷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足底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被蚀骨潭毒液腐蚀的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次落脚,溃烂的皮肉与冰冷坚硬的骨面摩擦,都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撕裂感和火辣辣的灼痛。脓血混杂着墨绿的毒液,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散发着恶臭的湿痕。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三件事上:
1. 维持心口“九幽锁心印”模拟出的精纯蚀心魔元流转周身,不露丝毫破绽。
2. 引导盘踞在右臂骨缝深处的兵主煞气,如同最忠实的猎犬,严密守护着丹田道台深处那层濒临破碎的混沌伪装。
3. 忍受着道台裂痕传来的、如同灵魂被反复撕扯的钝痛,以及子时将近,那来自九幽锁心印的、提前弥漫开来的噬心预感——像有无数冰冷的毒虫,正用细密的齿牙啃噬着他的心脏瓣膜。
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那枚来自苏清玥的冰魄护心玉,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冰凉气息。这股气息如同一道坚韧的堤坝,死死抵挡着噬心之痛的侵蚀,更在道台裂痕每一次剧烈抽痛时,传递出一丝温厚的守护意念,强行抚平他神魂深处翻涌的暴戾与混乱。玉片深处,那丝在蚀骨潭底悄然融入的、带着古老青铜锈迹的冰凉碎屑,此刻也微微脉动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间源头的沉寂气息。
“笨主人,撑住!别被这鬼地方同化了!”钟灵焦急的意念在识海中回响,青衫女童的虚影比之前淡薄了许多,显然此地浓郁的污秽与怨念对器灵也是极大的负担,“这鬼城的‘气’在排斥所有非魔之物!你的伪装在持续消耗!还有…那潭底钻进我‘身体’的碎屑,感觉…怪怪的,像块死掉的钟皮…”
林陌喉咙里滚过一丝血腥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他微微点头,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排斥感他体会得比钟灵更深。这座城本身,似乎就是一头活着的、以魔气与怨念为食的恐怖巨兽。行走其间,如同行走在巨兽的肠道里,无处不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碾碎他体内最后一点“异质”。混沌气模拟的蚀心魔元运转得异常艰涩,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推动磨盘。道台裂痕的刺痛也因此被不断放大。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一声粗暴的喝骂伴随着恶风袭来。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袒露的胸膛上纹着滴血獠牙的魔修,正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他周身散发着筑基巅峰的凶戾魔气,显然是个小头目。被推搡的几个低阶散修敢怒不敢言,慌忙避让。
林陌在对方撞过来的瞬间,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九宫步的玄奥轨迹在足下无声流转,他如同风中飘叶,看似险之又险,实则精准无比地侧身滑步,让开了魁梧魔修的冲撞轨迹,斗篷甚至都未让对方沾到。
魁梧魔修一拳落空,庞大的身躯因惯性微微前冲,愣了一下。他猛地回头,铜铃般的凶眼恶狠狠盯住林陌斗篷下的阴影:“嗯?身法不错?哪条道上的?”
林陌沉默。斗篷下的气息陡然变得阴冷粘稠,属于“墨枭”的蚀心魔元混合着一丝引而不发的兵主煞气,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他没有刻意爆发,但那凝练的、带着血腥战场沉淀下来的凶戾气息,足以让感知敏锐者心头一凛。
魁梧魔修脸上的横肉跳动了一下,凶戾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忌惮。他看不透这个沉默斗篷人的深浅,但那瞬间流露的气息绝非善茬,尤其是在这黑渊城,藏龙卧虎,扮猪吃虎的家伙比比皆是。
“哼!装神弄鬼!”魁梧魔修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推开其他人走了。
这只是入城后微不足道的一瞥。更多的混乱与血腥在幽暗的骨街两旁上演。
一处由巨大颅骨掏空形成的“店铺”门口,悬挂着几具新鲜的、剥了皮的尸体,血水滴答落下,汇入骨缝间的暗红沟渠。一个干瘦如骷髅、眼窝跳动着绿火的魔修,正用骨刀慢条斯理地剔着骨头上残留的肉丝,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诡异小曲。
另一处凹陷的骨坑里,几个魔修正围着一个简易的“斗兽场”。场中,一个被铁链锁住脖颈、双目赤红如野兽的修士,正徒手与一头长满骨刺、流着涎水的魔化鬣狗搏杀。每一次血肉飞溅,都引来围观者疯狂的嚎叫和下注的喧嚣。
更远处,隐约传来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伴随着皮鞭抽打血肉的脆响和某种大型器械绞动骨骼的“嘎吱”声。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硫磺和内脏腐败的恶臭,一阵阵随风(如果那缓慢流动的污浊气体能称为风的话)飘来。
这里是纯粹的罪恶温床,混乱是唯一的秩序,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
林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混乱的边缘穿行。他的目标很明确——黑渊城中心,那座最高、最庞大、散发着最浓郁血腥与威压的骸骨建筑:血煞门分舵所在。只有靠近核心,才有可能接触到与玄冥族叛徒勾结的线索,才有可能找到葬神渊的“钥匙”。
凭借钟灵超越常人的灵觉指引(尽管被压制),避开几处明显的混乱漩涡和散发着强大气息的区域,林陌在如同迷宫般的巨大骨城中艰难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足底的伤口在持续恶化,每一次踩踏都带来钻心的痛楚和粘腻的触感。道台的裂痛和噬心的预感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的意志。
终于,前方的景象豁然…或者说,压抑地“开阔”起来。
一片巨大的、由无数巨大盆骨拼接而成的“广场”出现在眼前。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令人望之生畏的恐怖建筑。
那并非堆砌,更像是某种难以想象的远古巨兽死亡后,其最庞大、最狰狞的脊椎骨和肋骨被强行扭曲、熔铸在一起形成的巢穴!粗大如宫殿梁柱的漆黑肋骨弯曲着刺向毒瘴翻滚的天穹,彼此交错,构成森然恐怖的巨大穹窿。脊椎骨节则扭曲盘绕,形成了支撑的骨架和通往不同方向的扭曲通道。整座建筑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断蠕动流淌的暗红色粘稠物质,像是凝固的血浆,又像是某种活体菌毯,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气息。无数扭曲痛苦的人面浮雕在那些粘稠的血浆下若隐若现,无声地哀嚎着。
这就是血煞门黑渊分舵的“血骨魔殿”!
魔殿正前方,那由两根交叉巨兽獠牙形成的“大门”敞开着,门内是一片深不见底、翻滚着浓郁血光的黑暗。门旁,矗立着两尊高达三丈的骸骨魔像。魔像并非雕刻,而是用无数不同种族的骨骼强行拼凑熔铸而成,形态扭曲怪诞,眼眶中燃烧着两团幽绿色的、永不熄灭的魂火,散发着堪比金丹初期的威压,冰冷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者。
魔殿入口附近,气氛比外城更加压抑肃杀。不再是散乱的斗殴或交易,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着统一制式暗红骨甲、气息森然、行动间带着铁血纪律的魔修卫队。他们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沉默地巡逻着,目光扫过广场上每一个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杀意。最低都是筑基后期,领队者更是散发着金丹期的魔元波动。
林陌的到来,立刻引起了门口一队守卫的注意。为首的守卫队长,一个脸上带着交叉刀疤、眼神如毒蛇般阴冷的金丹初期魔修,一步踏前,挡住了林陌的去路。他手中一柄缠绕着黑气的骨矛斜指地面,矛尖滴落着粘稠的、散发着腥臭的黑色液体。
“站住!何人?何事?” 刀疤队长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林陌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斗篷阴影下,露出半张苍白而冷漠的脸,以及一双沉静得近乎死寂的眸子。他刻意将右臂那盘踞着兵主煞气的伤口气息泄露出一丝,混合着九幽锁心印模拟出的精纯蚀心魔元,一股阴冷、凶戾、带着血腥沉淀的煞魔气息弥漫开来。
“墨枭。散修。”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奉命…护送‘贡品’。”
“贡品?” 刀疤队长阴冷的目光在林陌身上扫视,重点在他破烂斗篷下露出的、溃烂流脓的脚掌和右臂衣袖上残留的暗红煞气上停留片刻。那浓郁的煞气和蚀骨潭留下的创伤痕迹,是黑渊城最好的身份证明之一。“凭据!”
林陌沉默地从怀中(小心避开了护心玉的位置)掏出一枚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雕刻着一个滴血的狰狞鬼首,背面则是一个扭曲的“贡”字。这是他几日前在葬骨峡外,从一个被他反杀、企图黑吃黑的“贡品押运小队”头目身上搜刮来的战利品。令牌入手冰凉,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魔元印记。
刀疤队长接过令牌,指尖泛起一丝黑芒注入其中。令牌上的鬼首双眼骤然亮起两点猩红,一道微弱的信息流传入他识海,确认了令牌的真实性和“贡品”的大致信息。
“哼,算你命大,能从葬骨峡活着过来。” 刀疤队长将令牌丢还给林陌,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明显的敌意收敛了一些。在这黑渊城,实力和狠劲是唯一的硬通货。“跟着他!去‘血池院’交割!” 他随手一指旁边一个沉默的筑基后期守卫。
林陌默默收起令牌,跟在那名守卫身后,走向魔殿侧面一条由肋骨围出的、流淌着暗红粘液的狭窄通道。通道内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墙壁上那蠕动的暗红菌毯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意念,从通道两侧的阴影和那些蠕动的菌毯中投射过来,如同滑腻的舌头舔舐着他的后背。
“凶悍的战绩?哼…” 林陌心中冰冷。所谓的“战绩”,不过是葬骨峡外,为了自保和获取身份,被迫卷入的一场场血腥厮杀。他反杀了三个筑基后期、一个筑基巅峰的劫掠者,手段狠辣,煞气冲天,才引起了某个暗中观察的血煞门执事的注意,被“招揽”顶替了那个死鬼小队长的位置,接手了运送这批“贡品”的任务。这任务本身就是个筛选炮灰的陷阱。
通道尽头,是一个由巨大肋骨围成的环形院落。院落中央,赫然是一个直径超过十丈的、不断翻滚着粘稠暗红色液体的池子——血池!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精血气息混杂着绝望的怨念扑面而来。池边,矗立着几座由白骨堆砌而成的简陋“库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防腐药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十几个和林陌一样风尘仆仆、大多带伤的魔修或散修,正沉默地指挥着一些眼神麻木、动作僵硬的低阶魔傀,将一个个贴满符咒、不断微微震动的黑铁箱子,从类似蜥蜴的驮兽背上卸下,搬进一座骨库。
这些铁箱,就是“贡品”。箱体表面铭刻着镇压符文,却依旧无法完全隔绝内里散发出的、混杂着恐惧、愤怒、不甘的生命气息和淡淡的灵气波动——箱内封印的,是活生生的修士!是血煞门从各地掳掠来,准备用于修炼魔功或血祭的“材料”!
林陌的目光扫过那些铁箱,瞳孔深处冰寒一片。他能“听”到箱子内微弱的、绝望的哭泣和诅咒,能“看”到符咒下逸散出的、代表着不同宗门或家族的最后灵气印记。其中几个箱子逸散的气息,甚至让他感到一丝熟悉…像是…风雪关残兵的气息?
“墨枭?”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暗红皮甲、缺了一只耳朵、脸上带着谄媚与狠戾交织表情的中年魔修快步走来。他叫赵蝎,是负责接收和管理这批“贡品”的执事,也是给林陌“令牌”的人。
“啧啧,果然是你!老子就知道你小子命硬!” 赵蝎上下打量着林陌,尤其在他溃烂的脚掌和残留煞气的右臂上多看了两眼,独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货呢?都齐了?”
林陌沉默地指了指身后驮兽上仅剩的三个黑铁箱。他“接手”时,原本的队伍在葬骨峡外就遭遇了不止一波劫掠,损失惨重,只剩下这三箱。他自己能活着带着这三箱抵达,在赵蝎看来已是“凶悍”的证明。
赵蝎走到驮兽旁,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缭绕着黑气,依次在三个箱子上快速点过。箱子上的符咒微微亮起,反馈着内部生命气息的强弱。
“嗯…灵根驳杂,气血倒还旺盛…勉强合格。” 赵蝎收回手,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拍了拍林陌的肩膀(林陌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干得不错!比前面几批废物强多了!就凭你能带着货从葬骨峡闯过来,以后跟着老子混,在黑渊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诱惑和警告:“这批货是‘上面’点名要的,尤其是今晚的‘百舸争流’血宴,主殿那边等着用新鲜货色!你,亲自押送这三箱,送到主殿‘血髓厅’门口!交给‘剥皮鬼’刘三!办好了,老子记你一功,说不定能捞个正式小头目的位置!”
赵蝎口中的“百舸争流”血宴,林陌在入城后听那些魔修零碎的交谈中有所耳闻,似乎是黑渊分舵定期举行的一种极其残忍的修炼仪式。将大量俘虏投入特制的血池,魔修们如同争食的凶鱼,各凭本事掠夺吞噬俘虏的精血与魂魄,提升魔功。其名寓意“百舸争流,奋楫者先”,残酷血腥至极。
而押送“贡品”进入主殿,无疑是将他推到分舵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这既是“重用”,也是试探,更是将他置于无数强大魔修的眼皮底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林陌斗篷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嘶哑道:“明白。”
“很好!”赵蝎对林陌的“识相”很满意,随手抛给他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暗红色骨片,骨片上刻着一个扭曲的“血”字。“这是通行血髓厅外围的临时血符,拿好了!速去!耽误了时辰,老子剥了你的皮点天灯!” 他又恢复了凶狠的嘴脸。
林陌接过骨符。入手温润,却带着一股阴邪的血腥气,仿佛刚从某个活物体内剜出。他不再多言,示意旁边两个眼神麻木的魔傀抬起那三个沉重的黑铁箱,转身走向通往主殿深处的、更加幽暗压抑的通道。那两个魔傀动作僵硬,显然是被抹去了神智的低级傀儡,只听从持有血符者的简单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