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巷,融入稍显稀疏的人流。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混沌钟的反噬和连番亡命消耗巨大。他目光扫过街边那些香气四溢、却价格昂贵的食肆,最终停留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漂浮着零星的菜叶和不知名的肉骨头。旁边簸箕里堆着几个干硬的杂粮窝头。
“一碗汤,两个窝头。”林陌的声音依旧沙哑,摸出身上仅剩的几枚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放在油腻的木板上。
老汉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林陌褴褛的衣衫和伤痕,没说话,默然舀了一碗漂浮着几点油星的骨头汤,又拿了两个颜色发暗、硬邦邦的窝头递给他。
林陌端着粗陶碗,走到墙角蹲下。滚烫的汤水带着浓重的腥膻和咸涩,窝头粗糙得划嗓子。但他吃得很快,很专注,如同完成一项维系生存的任务。混沌钟碎片在怀中微微悸动,似乎对这等毫无灵气的粗劣食物充满鄙夷,反哺出一丝精纯灵力,勉强缓解着饥饿带来的虚弱。
刚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窝头,旁边两个散修的交谈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林陌耳中。
“听说了吗?天机阁三日后的大拍,压轴的宝贝!”
“当然!‘混沌秘境’的残图啊!据说是万年前那场大战崩碎的一角空间,里面搞不好藏着上古大能的遗宝甚至传承!”
“啧啧,这消息一出,临渊城都快炸锅了!三大圣地、七大魔宗,还有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世古族,怕是都派人来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哼,看戏?小心把命搭进去!这种烫手山芋,也是我们这些散修能惦记的?天机阁的门槛,怕是用上品灵石垒起来的!”
“也是…不过,能远远看一眼那传说中的残图,沾沾仙气也好啊…”
混沌秘境?残图?
林陌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汤水晃出几滴。怀中的混沌钟碎片,在听到“混沌秘境”四个字的刹那,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剧烈震颤!
“嗡——!”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意念冲击,而是真真切切地在他怀中震动起来!一股庞大、古老、混乱、带着无尽贪婪和渴望的意志,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彻底苏醒!冰冷的碎片瞬间变得滚烫灼人!林陌只觉得胸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闷哼一声,差点将手中的粗陶碗摔落!
“碎片!是我的!饿!好饿!吃掉它!”钟灵那冰冷稚嫩、却充满无尽贪婪的尖利童声,如同魔音贯脑,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直接在他识海深处炸响!这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急切、都要强大!仿佛那所谓的“混沌秘境残图”,对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陌脸色煞白,额角青筋暴跳,死死捂住胸口,叠浪炼气法运转到极限,才勉强压制住碎片狂暴的躁动和那几乎要撕裂他识海的尖啸。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定了城市中心区域,那座鹤立鸡群、造型最为奇特、如同巨大浑天仪般的宏伟建筑——天机阁!
钟灵那贪婪意念所指的方向,正是那里!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嗡嗡嗡…”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心烦意乱的振翅声,突兀地在林陌耳边响起。他猛地侧头,只见一只绿豆大小、复眼闪烁着诡异幽绿光泽的铁头蝇,不知何时,竟悬停在他身侧不足三尺的空中!那幽绿的光芒,死死锁定着他,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血煞门的追踪!墨老的手段!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陌的尾椎骨直冲头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九宫步本能发动!脚踏坤位,稳如古木,身形却如鬼魅般向侧后方急退!
几乎就在他身形移动的同一刹那!
嗤!
一道微不可察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暗红色指风,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他刚才所蹲位置后方的土墙!土墙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边缘焦黑的小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煞之气!
偷袭!来自斜对面一个卖符箓的摊位后面!一个戴着斗笠、将面容隐藏在阴影下的身影,一击不中,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钻入了旁边拥挤的人流,瞬间消失不见。显然只是个炼气期的探子,一击即退,只为确认和骚扰。
“杀了他!夺回我的碎片!”钟灵在识海中发出更加狂暴、充满杀意的尖啸!
林陌强压下立刻追杀的冲动和钟灵的躁动。他目光冰冷地扫过铁头蝇和指风袭来的方向,又深深看了一眼城市中心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天机阁。血煞门的追杀如影随形,混沌钟对“秘境残图”的渴望近乎疯狂,天机阁内藏着《九宫步》全篇的希望,还有苏清玥的玉簪带来的那一丝悸动与沉重…
临渊城,这潭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那偷袭者消失的方向,也不再理会那只依旧在头顶盘旋、幽光闪烁的铁头蝇。他端着空了的粗陶碗,走到那个沉默的老汉摊前,将碗轻轻放下。然后,转身,朝着与天机阁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城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形单影只,却挺直如枪。
临渊城西门外,数里之遥。一片荒僻的土坡上,几株半枯的老树在晚风中瑟缩。
林陌走到一株最虬结、树皮皲裂最深的古槐下。他蹲下身,用一截断裂的枯枝,在盘根错节的树根旁,用力挖开一个浅坑。坑底是潮湿冰冷的泥土。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只用枯黄草叶编织的蚱蜢。草叶早已失去水分,变得干硬脆弱,边角磨损,甚至沾染着点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那是他抱着小丫亡命奔逃时,被荆棘划破手掌留下的。草蚱蜢的形态却依旧灵动,长长的触须,鼓起的眼睛,展开的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这是青石村那个午后,小渔坐在溪边青石上,用刚采的狗尾巴草,笨拙却认真地编好,笑嘻嘻地塞进他手里的。她说:“哥,给你!让它替我陪着你放牛!”
后来,它陪着他在青石村的废墟中爬出,陪着他在散修路上挣扎,陪着他在商队护卫时值夜,陪着他在毒沼中搏杀…也陪着韩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着小丫在睡梦中攥着它低喃“哥哥别走”…
这是他与过去、与小渔、与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青石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
林陌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草蚱蜢干枯的身体。粗糙的指尖划过草叶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到小渔指尖的温度和溪水的清凉。他闭上眼,青石村夏日的蝉鸣、娘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嗓音、小渔清脆的笑声…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最终定格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血色火海。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悲恸、眷恋、软弱,都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所取代。他将草蚱蜢轻轻放入冰冷的土坑中,如同埋葬一段无法承受的过去。
“此路…”他对着土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独行。”
冰冷的泥土被一捧捧覆盖上去,掩埋了那只小小的草蚱蜢,也掩埋了心底最后一丝软弱与牵绊。
埋葬了草蚱蜢,林陌并未立刻起身。他背靠着虬结冰冷的古槐树干,缓缓滑坐在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掠过荒凉的土坡,将他的身影拉长,融入深沉的暮色之中。
他需要时间。
身体的伤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脖颈的撕裂伤、臂膀的爪痕、体内被混沌钟反噬和护城大阵冲击后留下的暗伤,还有强行催动九宫步和叠浪炼气法带来的经脉灼痛,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内衫,紧贴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如石,才没有让痛苦的呻吟溢出喉咙。
更棘手的是识海之中。
混沌钟碎片在怀中沉寂下来,不再剧烈震颤,却如同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深渊,持续不断地、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气血和微薄的灵力。每一次心跳,都感觉有一丝生命力被强行抽离,反哺回来的那点精纯能量,如同杯水车薪,仅仅勉强维持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更可怕的是钟灵那冰冷稚嫩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他意识深处低语、诱惑、甚至威胁:
“饿…好饿…碎片…就在城里…去找…找到它…”
“力量…给我力量…我让你变强…杀光仇人…”
“不听…就吃掉你…魂飞魄散…”
这声音充满了原始的贪婪和混乱的意志,冲击着他本就疲惫不堪的心神。林陌只能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一遍又一遍地运转叠浪炼气法。他将精神力凝聚成无形的舵,艰难地引导着体内狂暴混乱的灵力,如同驾驭着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抵御着钟灵的侵蚀,同时尝试修复千疮百孔的经脉。
九宫步的玄奥轨迹也在识海中无声流转。乾位的刚猛、坤位的厚重、震位的迅疾…韩老所授的三步残篇,每一个细微的转折,每一次灵力的爆发点,都在他意念中反复推演、拆解、重组。与毒蟾搏杀时的险死还生,在墨老威压下亡命闪避的极限瞬间…生死边缘的体悟,此刻化为最珍贵的资粮,融入他对步法的理解。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三步的运用,正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被淬炼、纯熟。然而,《九宫步》全篇的影子,依旧遥不可及,如同雾中看花。
时间在痛苦与对抗中缓慢流逝。夜幕彻底笼罩大地,荒坡上寒意更重。远处临渊城的巨大轮廓,在夜色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匍匐巨兽睁开了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城门方向,那狴犴石像的雷光与古树石像的生机灵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如同永恒的灯塔,也如同冰冷的警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疾的破空声由远及近!方向,赫然是临渊城西门!
林陌瞳孔骤然收缩!九宫步的感应让他对气流的变动异常敏锐。来者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一人!气息虽然极力收敛,但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煞阴冷之气,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在他敏锐的感知中无所遁形!
追兵!血煞门的人!而且比之前的探子强得多!
钟灵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而兴奋:“血!是血的味道!杀!杀了他们!吃掉!”
林陌没有丝毫犹豫。他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如同潜伏的猎豹般瞬间弹起,九宫步踏震位,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古槐旁一片更加茂密、荆棘丛生的灌木阴影之中。呼吸、心跳、甚至血液流动,都在叠浪炼气法的压制下,降到了最低点,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几乎在他藏匿好的下一秒,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上土坡,在埋葬草蚱蜢的古槐旁停下。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暗红如血的长袍,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任何五官、只刻画着一个扭曲痛苦鬼脸的惨白面具——鬼面!正是当初在古修洞府主持血祭、被苏清玥师尊玉衡真人剑光重创的血煞门长老!虽然此刻他气息虚浮不稳,远不及全盛时期,但那股属于筑基修士的阴冷威压,依旧让躲在不远处的林陌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身着血煞门服饰的弟子,一个手持一杆不断冒出黑气的三角幡旗,另一个则托着一个巴掌大小、形似罗盘的黑色法器,罗盘指针正疯狂地指向林陌藏身的灌木丛方向!
“鬼面长老,血引盘有反应!那小子刚才就在这附近!气息很浓!”托着罗盘的弟子声音带着兴奋和一丝惊惧。
鬼面长老(血煞长老)那惨白面具下,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鬼火般亮起,扫视着四周。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古槐树下那处被翻动过的新土上。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枯瘦惨白的手指,捻起一撮潮湿的泥土,放在面具下嗅了嗅。
“哼…埋葬过往?断情绝义?”鬼面长老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冰冷刺骨,带着一丝残忍的讥诮,“蝼蚁的挣扎,徒增笑耳。沾染了我血煞门的因果,还想独善其身?做梦!”他猛地攥紧手中的泥土,一股阴寒的血煞之力爆发,那撮泥土瞬间化为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他站起身,猩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林陌藏身的灌木丛,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小杂种,坏了本座圣幡,夺我机缘,今日看你还往哪里逃!自己滚出来,本座给你个痛快!否则…抽魂炼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筑基修士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网,轰然向那片灌木丛笼罩而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刺骨的杀意。
灌木丛中,林陌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全身的伤口在这恐怖的威压下仿佛要再次崩裂!混沌钟碎片在怀中疯狂躁动,贪婪与嗜血的意念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神经:“杀出去!吃掉他们!那个筑基的灵魂…大补!”
林陌死死咬住牙关,牙龈都渗出血丝。硬拼?以他现在的状态,面对一个重伤的筑基和两个炼气后期的帮手,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叠浪炼气法运转到极致,如同磐石般抵抗着威压的侵蚀。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飞速扫视着周围环境——古槐、土坡、灌木、远处灯火辉煌的临渊城…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就在鬼面长老的威压即将彻底锁定灌木丛的刹那!
轰!
林陌藏身的那片灌木丛中,一团刺目的火光猛地爆开!并非攻击,而是他瞬间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混合着混沌钟反哺的一丝精纯能量,模仿韩老引爆火硝石的手法,制造了一场小范围的爆炸和浓烟!
火光和浓烟瞬间吸引了鬼面长老三人的全部注意力!
“小心!”持幡弟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挥动幡旗,荡开烟雾。
“雕虫小技!”鬼面长老冷哼一声,猩红的目光穿透烟雾,锁定了浓烟后方一道急速窜向临渊城方向的模糊身影!那身影踉跄,速度却极快,正是九宫步!
“追!别让他进城!”鬼面长老大袖一挥,身化一道血影,带着两名弟子,如同三道血色闪电,朝着那身影狂追而去!筑基修士的速度何其恐怖,眨眼间便拉近了距离。
然而,就在鬼面长老枯瘦的血爪即将抓住那道“林陌”身影的后心时!
噗!
那道身影如同泡影般,骤然溃散!原地只留下几片被灵力激荡起的枯叶!
幻象!九宫步残篇结合叠浪炼气法制造的灵力残影!
真正的林陌,在引爆灌木丛制造混乱的瞬间,便脚踏坤位,将九宫步的“稳”与叠浪的“敛息”发挥到极致,如同融入大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沿着土坡另一侧陡峭的背阴面,向着远离临渊城的、更加荒僻黑暗的野地深处急速遁去!
“混账——!”鬼面长老意识到被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暴怒吼啸!恐怖的筑基威压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将周围数十丈的草木都压得低伏下去!他猛地转头,猩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林陌真正逃离的方向,却只看到一个即将消失在远处黑暗中的、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给我追!他跑不远!血引盘锁定他!”鬼面长老气急败坏地咆哮,带着两名同样惊怒的弟子,再次化作血影,朝着林陌消失的方向狂追。然而,距离已被拉开,林陌选择的又是崎岖难行的野地,追捕的难度陡增。
夜色如墨,荒野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林陌将九宫步催动到极致,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岩石的棱角或草根的缝隙,借着地形的起伏和黑暗的掩护,如同真正的孤狼,在追兵的咆哮声中,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亡命奔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混沌钟贪婪的嘶鸣如同跗骨之蛆,怀中的古玉冰凉,玉簪温热…前路茫茫,荆棘密布。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证道,为了复仇,为了韩老那句“活下去”的嘶吼,也为了…那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名为苏清玥的星火。孤狼入城,血途独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