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响。柱子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了林陌交叉护在胸前的双臂上。
林陌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滑出半步,脚下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浅痕。双臂传来剧痛,尤其是左臂,骨缝处仿佛被重锤敲击,痛得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硬是咬牙挺住了,没有倒下,交叉的双臂稳稳地架住了柱子这势大力沉的一拳!
柱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这一拳用了七分力,本以为能把这小子直接打飞出去,没想到对方不仅接住了,而且卸力的技巧相当老道!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下盘极稳,显然是经历过真正搏杀的!
“咦?有点门道!”柱子收拳,没有再进攻,看向林陌的目光多了几分正视。“再来!”
这一次,柱子不再留手,低吼一声,双拳齐出,如同两柄攻城巨锤,带着更猛烈的风声,一上一下,分袭林陌面门和胸腹!拳风激荡,将地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
林陌眼神一凝。这一次,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就在柱子双拳即将及体的刹那,他动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猎豹般猛地向前一蹿!身体在间不容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贴着柱子的右拳下方滑了进去!同时,他的右肘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撞向柱子毫无防备的软肋!
这一下变招,快!准!狠!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根本不是一个山野少年该有的战斗意识!
柱子脸色大变!他招式已老,变招不及!眼看那带着劲风的手肘就要撞上自己脆弱的肋部!
“住手!”一声低喝响起。是护卫队长赵刚!
林陌的手肘在距离柱子肋部仅有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劲风甚至吹动了柱子腰间的衣带。
柱子惊出一身冷汗,僵在原地。赵刚一个闪身已到了近前,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定林陌,带着审视和一丝惊讶。
林陌缓缓收回手肘,后退一步,微微喘息,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脸色有些发白。他看向赵刚,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木讷和少年的“紧张”,低声道:“队长…俺…俺不是故意的…他拳头太猛…俺…”
赵刚深深看了林陌一眼。这少年刚才那一下反击,时机、角度、狠辣程度,绝非普通猎户能有的水准!那更像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本能!而且,他最后关头能精准收手,这份控制力…也不简单。
“你…跟什么东西搏杀过?”赵刚沉声问,目光如鹰隼。
“山里的…黑纹云豹。”林陌低声回答,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后怕,“还有…发疯的野猪王。”
黑纹云豹?那可是炼气三层妖兽里最难缠的!野猪王发起疯来,炼气四层也得避其锋芒!队伍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再看林陌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赵刚眼中的疑虑稍减。山里的猎人,常年与凶兽搏命,确实能磨练出远超同阶的战斗本能。这小子虽然境界虚浮,但这股子狠劲和战斗意识,倒是个好苗子,稍加打磨,或许真能派上用场。
他转头看向二管事王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王福小眼睛转了转,显然也看到了林陌的价值(便宜又敢拼命),用笔在名册上划拉了一下:“王老实是吧?行,算你一个!护卫!工钱一天五斤糙米,二十个铜板!路上管饭!到了临渊城结清!干不干?”
“干!”林陌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等等!”一直沉默地靠在旁边,仿佛随时会倒下的韩老,突然嘶哑地开口了。他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枯槁的身形在柱子那铁塔般的身影旁显得格外渺小。“管…管事老爷…老朽…老朽也…也想讨个活计…”
王福和赵刚的目光同时落到韩老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老头,你开什么玩笑?”王福不耐烦地挥挥手,“就你这身子骨,一阵风都能吹倒!我们商队是去做买卖,不是去送葬!去去去,一边去!”
柱子也嗤笑一声,显然觉得这老头不自量力。
韩老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枯槁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伸出枯瘦如柴、仅存的左手,颤巍巍地指向旁边一辆大车车轮下垫着的一块不起眼的、布满裂纹的灰色石头,用那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道:“那…那阵基…放歪了半寸…坎位…不稳…遇着颠簸…容易…崩…”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刚耳中。
赵刚锐利的目光猛地一凝!他顺着韩老枯槁的手指看去。那块不起眼的灰色石头,正是商队里一个蹩脚阵师学徒(李二狗)布置的、用来稳固车阵、防止货物在颠簸中滑落的“磐石阵”的阵基之一!位置确实在车轮的坎位(西北方)!
他作为护卫队长,对阵法虽不精通,但也略知皮毛。磐石阵要求阵基必须严格对应方位,坎位主稳固,偏移半寸,看似微不足道,但在剧烈颠簸或受到冲击时,确实可能成为整个阵法的薄弱点,导致阵势不稳甚至局部崩溃!这老头…怎么看出来的?
赵刚狐疑地看向韩老:“老头,你懂阵法?”
韩老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喘匀气,嘶哑道:“咳咳…早年…在城里…给大户人家…看过…看过库房…摆弄过…几个小阵…糊口罢了…老了…不中用了…”他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淡漠,反而更显得高深莫测。
王福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商队里那个半吊子阵师学徒李二狗,本事稀松平常还架子不小,工钱要得高。眼前这老头,虽然看着快死了,但似乎真有点门道?而且…肯定便宜!
“你真能摆弄?”王福试探着问。
韩老没说话,枯槁的左手颤巍巍地抬起,对着那辆大车车轮下的灰色阵基石,隔空虚虚一点。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鸣响起。
那块原本有些歪斜的灰色阵基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极其细微地、无声无息地挪动了一丝!正好稳稳当当地嵌入了它应该在的、分毫不差的位置上!
这一手隔空御物(虽然只是挪动一块小石头一丝),看似微不足道,却瞬间震住了场面!这需要对灵力(哪怕极其微弱)和阵法节点有着何等精妙的掌控力?这绝不是普通看库房的老头能做到的!
赵刚眼中精光爆射!看向韩老的目光彻底变了!这老头…深藏不露!虽然气息衰败如同凡人,但这一手,绝对是浸淫阵道多年的老手才能有的功力!
王福更是喜上眉梢!捡到宝了!这老家伙比那个眼高于顶的李二狗强多了!关键是…便宜啊!
“好!好!好!”王福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热情笑容,“老爷子!您老真是真人不露相!就凭您这一手,这商队的随队阵师,非您莫属了!工钱…一天十斤精米,三十个铜板!外加一壶热酒!您看如何?”他开出的价码,比给李二狗的还低了一截。
韩老浑浊的眼睛瞥了王福一眼,那眼神古井无波,仿佛看穿了对方那点算计。他嘶哑地咳嗽了两声,算是默认。枯槁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刚才那一下隔空微调,几乎耗尽了他恢复的一点点可怜的精神力,此刻脑中针扎般刺痛。
就这样,林陌以“王老实”之名,成了商队的临时护卫。韩老则以“王老根”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成了商队的随队阵师(虚张声势版)。两人拿到了两块刻着“云锦”字样的粗糙木牌,算是临时身份凭证。
商队明日一早启程。护卫们被安排在车马行旁边一处简陋的大通铺里挤着。而韩老作为“阵师”,则被分配到了旁边一间稍微干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杂物间,里面堆了些草料和破损的工具,勉强能铺开两张草席。这已经是特殊待遇了。
入夜,野狐镇并未沉寂,反而更加喧嚣。酒馆里划拳行令声、妓寨里莺声燕语、赌坊里狂热的叫喊,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夜曲。大通铺里鼾声如雷,汗臭、脚臭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令人窒息。
林陌躺在坚硬的草席上,却毫无睡意。左臂骨缝处隐隐作痛,胸口也传来阵阵闷痛。更重要的是,怀中的铜铃,从进入这喧嚣的小镇开始,就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渴望感!不是对韩老身上那已经消失的丹毒,也不是对法器(目前还没见到),而是…对某种精纯的、蕴含着天地灵气的物质!
灵石!是灵石的气息!
虽然极其微弱、驳杂、时断时续,但铜铃对灵石的贪婪渴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不断冲击着林陌的意志。这小镇上,肯定有修士,或者商队携带了灵石!
这渴望如同跗骨之蛆,搅得他心神不宁,灵魂深处那持续的虚弱感也变得更加清晰。他需要灵石!需要灵物!否则,铜铃的反噬和灵魂的虚弱会像慢性毒药般将他拖垮!
而韩老…林陌想到杂物间里那个枯槁的身影。老人被铜铃吸走了最后一点生命精元,此刻完全是靠凝露果核的生机吊着命。但果核的生机并非无穷无尽,它也在缓慢地消耗着。韩老需要真正的药物!固本培元,吊住那缕摇摇欲坠的生机!
他悄然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避开通铺里横七竖八的壮汉,无声地溜了出去。
野狐镇的夜晚混乱而危险。林陌如同一条游鱼,在黑暗肮脏的巷陌间快速穿行,警惕地避开那些醉醺醺的身影和黑暗中不怀好意的窥探。他循着记忆,来到白天路过时瞥见的一家当铺门口。
当铺早已打烊,破旧的木门紧闭着,只留下一个尺许见方的小窗口。窗口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林陌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前,屈指敲了敲。
“谁啊?大晚上的!”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接着,小窗口的挡板被拉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满是油光的胖脸,正是当铺的伙计。
“当…当东西。”林陌压低声音,刻意改变了一点声线,显得更加沙哑粗粝。
胖伙计眯缝着眼,借着窗口昏黄的油灯打量外面的人影。一个衣衫破烂、脸上脏污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身形倒是结实。
“当什么?破烂玩意儿本店可不收!”胖伙计没好气地说。
林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从窗口递了进去。
那是一柄短剑。样式古朴,通体黝黑,入手沉重冰凉。剑身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狰狞毕露的鬼头图案,鬼头的双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令人心悸的血煞之气!
正是从血煞门刀疤刘尸体上搜刮来的那柄制式短剑!
胖伙计漫不经心地接过短剑,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当他借着油灯看清剑身上那个微小的、却散发着无形凶戾气息的鬼头标记时,睡意瞬间全无!脸上的油光似乎都凝固了!
“血…血煞…”胖伙计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窗口外那个模糊的少年身影,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血煞门的东西!这玩意儿是催命符!沾上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收…还是不收?”林陌的声音透过窗口传来,冰冷而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胖伙计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不收?这少年能拿出血煞门的东西,能是善茬?收?万一被血煞门追查过来…他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着,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最终,对眼前这神秘少年的恐惧压倒了未来可能的麻烦。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收…收!但…但这东西…烫手…最多…最多五两银子!外加…外加两包最次的‘金疮散’!”
这价码,简直是在明抢!这柄短剑虽然是制式,但材质和上面的血煞之气,在黑市上卖个几十两银子绝无问题。但林陌没有讨价还价。
“行。”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他现在只需要钱,买药救韩老的命!
胖伙计如蒙大赦,飞快地从柜台里摸出五块成色很差的碎银子,又从角落里翻出两包用粗糙草纸包着的、散发着淡淡苦涩药味的药粉,一股脑塞出窗口,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挡板,仿佛慢一点就会沾染上致命的厄运。
林陌抓起银子和药包,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弄中。
他并未直接回住处,而是绕到镇子另一头一家还在营业的、门脸破旧的药铺。铺子里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老掌柜。
“买药。”林陌言简意赅,将五两碎银子全拍在柜台上,“固本培元,吊命的!最好的!”
老掌柜被那堆碎银子晃了下眼,又看看林陌那副逃难的模样,撇撇嘴,慢悠悠地转身,在落满灰尘的药柜里翻找起来。好一会儿,才拿出一个同样用草纸包着、但明显厚实一些的药包,没好气地丢在柜台上:“‘参茸断续膏’,就这点钱,只能买半份!爱要不要!”
林陌拿起药包,入手微沉,一股浓郁许多的药香透纸而出。他不再多言,拿起药包转身就走。
回到商队驻地时,已是后半夜。大通铺里鼾声依旧震天。林陌如同狸猫般溜进护卫们居住的区域,并未回到自己的草席,而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间堆满杂物的、属于韩老的“单间”门外。
门是虚掩的。里面没有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韩老枯槁的身影蜷缩在角落一张铺着薄薄干草的草席上,身上盖着林陌白天脱下给他御寒的那件破烂外衣。他背对着门口,身体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佝偻着,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唯有他那只枯槁的左手,紧紧按在胸前衣物下凸起的位置——那里,是贴身藏着的凝露果核。
寂静中,林陌能听到老人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极其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灰尘的味道和一种…属于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衰败而绝望的气息。
林陌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站在门口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草席上那个枯槁的背影。白天在镇口、在商队招募点,这老狐狸还能勉强支撑着演戏,此刻卸下伪装,那油尽灯枯的真相是如此赤裸而残酷。
他摸出怀里的药包。那份劣质的“金疮散”被他随手塞进了自己怀里。那包用五两碎银子(血煞门短剑换来的)和巨大风险换来的“参茸断续膏”,则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药包沉甸甸的,带着浓郁的药香,似乎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杂物间,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蹲在韩老的草席边,月光照亮了老人枯槁的侧脸。那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紧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珠似乎都失去了转动的力气。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暗红痕迹。
林陌伸出手,动作极其轻微地将那包“参茸断续膏”放在韩老头边的干草上,紧挨着老人枯瘦如柴、露在破衣袖外的手肘。药包温热的触感在冰凉的草席上应该很明显。
放好药包,林陌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杂物间,轻轻带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关上的瞬间,杂物间重归寂静。只有清冷的月光依旧流淌。
草席上,那具仿佛早已失去生机的枯槁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直紧闭着的眼皮,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头顶破败的房梁阴影上。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了头边那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草纸包上。
月光照亮了草纸粗糙的纹理,也照亮了那包药。
韩老枯槁的、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包突然出现的、价值不菲的药物,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
然而,在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球深处,在那死寂的、仿佛早已干涸的瞳孔最底层,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子,挣扎着、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
那道光,穿透了百年的世故沧桑,穿透了蚀灵丹毒的百年折磨,穿透了被背叛的刻骨仇恨,也穿透了被铜铃吸走生命本源的绝望死寂…它微弱地颤抖着,最终,落在了草席边那包药上。
枯槁的左手,那只紧紧按在胸前凝露果核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干枯的皮肉里。
一滴浑浊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老人深陷的眼角悄然滑落。它无声地渗入鬓角花白干枯的发丝,在冰冷的月光下,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微不可察的湿痕,像一颗坠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惊起任何涟漪。
窗外的夜风呜咽着掠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几缕草屑,打着旋儿,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