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烬土悲歌(2 / 2)

“小渔别怕!我在!我在!”林陌语无伦次地喊着,手忙脚乱地想要做些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脱下自己身上同样湿透冰冷的破烂外衣裹住她,却发现那衣服早已盖在她身上。他环顾四周,只有无尽的废墟、冰冷的雨水和死亡。

怎么办?拿什么取暖?

他心急如焚,目光扫过小渔苍白痛苦的小脸,扫过她包裹着布条却依旧渗出淡黄水迹的伤口,最终落在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双手上。

一个极其原始、却又无比自然的念头,在绝望和守护的本能驱使下,涌了上来。

没有犹豫。

林陌咬紧牙关,忍着全身伤口被牵动的剧痛和灵魂撕裂的煎熬,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俯下身。他伸出双臂,避开小渔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将蜷缩在冰冷泥泞中的小小身体,整个儿环抱了起来!

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

当小渔冰冷、僵硬、带着血腥和草药混合气息的瘦小身体完全落入他怀中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痛、怜惜、责任和无边酸楚的感觉,瞬间击中了他。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却又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希望和活下去的意义。

他紧紧地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的小小躯体。他屈起膝盖,将小渔尽可能蜷缩着护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不断落下的冰冷雨水。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小渔被雨水打湿、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发顶,双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热量,都传递给她。

“别怕…小渔别怕…抱着就不冷了…林陌哥抱着你…”他贴在她冰冷的耳边,一遍遍地、沙哑地重复着,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小渔的脖颈上。

怀中的小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但似乎因为这紧密的环抱和耳畔持续的低语,那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似乎也松开了一点点,虽然依旧紧闭着眼,但痛苦的低吟微弱了下去,只剩下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抽噎。

“林陌哥…”一声微弱的、带着浓浓依赖和委屈的呼唤,如同小猫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在!我在!”林陌立刻回应,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睡吧,小渔,睡一会儿就不冷了,林陌哥守着你。”

也许是这怀抱带来的微弱安全感,也许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小渔的意识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呼吸变得稍微绵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痛苦急促。

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落下,敲打着废墟,敲打着相拥的两人。林陌一动不动地抱着小渔,像一座沉默的礁石,在绝望的怒海中,守护着怀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缓慢流逝。林陌的体温也在一点点被雨水带走,身体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僵硬姿势而微微颤抖。但他抱紧小渔的双臂,却如同铁铸,没有丝毫放松。他低垂着头,看着怀中女孩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

昨夜山洞中,火光跳跃下她清澈含羞的眼神,递给他草编蚱蜢时指尖的微凉,暴雨渡溪时紧紧环抱他脖颈的手臂,依偎在他怀中哼唱乡谣时的温暖和安宁……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与此刻怀中冰冷、破碎、生死一线的躯体形成最残酷的对比。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无边的怜惜和一种更加深沉的责任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都是因为他。

青石村的毁灭,娘的惨死,老道的魂飞魄散,小渔此刻的苦难……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他带回了那个该死的铜铃!

悔恨如同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灵魂。但这一次,除了悔恨,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寒铁,在他心中缓缓凝聚。

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活下去。为了娘临终的指向,为了老道永不超生的守护,为了怀中这个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用生命为他挡刀的女孩……更为了,血债血偿!

血煞门!玄煞已死,但血煞门还在!还有那个玄煞临死前提到的“九幽”!还有铜铃背后牵扯的、足以让老道这样的强者都陨落的巨大秘密和风暴!

活下去!变强!复仇!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熔炉,虽然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它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压下了灵魂撕裂的剧痛,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小渔的发顶,扫视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雨水冲刷下,一些被灰烬掩埋的惨状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一具具焦黑蜷缩、无法辨认的尸骸,散落在废墟各处。有大人,也有孩童。

不能让娘和乡亲们曝尸荒野,任由雨打风吹,野兽啃噬!

埋葬他们。这是他此刻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呼吸微弱但平稳的小渔,感受着她体温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升(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不能再让她淋雨了。

林陌小心翼翼地抱着小渔站起身,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眩晕,目光在废墟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不远处,一堵相对完整、尚未完全倒塌的半截土墙。墙根下,有一小片相对干燥、没有被雨水直接淋到的地方。

他抱着小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过去。地面湿滑,他几次踉跄,都死死稳住身体,护住怀中的女孩。终于走到墙根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渔放下,让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又将自己那件早已湿透破烂的外衣仔细地裹紧她。

“小渔,在这里等我,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他低声说着,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粘在她额前湿发上的灰烬。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心中又是一痛。

安置好小渔,林陌的目光变得坚定而沉凝。他转过身,开始在废墟中搜寻工具。目光所及,皆是断木残瓦。最终,他在一堆倒塌的土灶旁,发现了一根断裂的木柄,前端似乎原本连着铁器,如今只剩下半截粗糙的断口,勉强可以当作挖掘的工具。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入手沉重粗糙。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焦糊味灌入肺腑。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回到娘亲小屋的废墟之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疯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痛和一种必须完成的使命感。他不再徒手挖掘,而是用那半截木柄,开始一下、又一下地,在冰冷的泥泞中掘土。

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次挥动木柄,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被血刀划开的伤口和右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传来钻心的疼痛。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也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模糊了视线。

但他咬着牙,没有停歇。

挖掘的地点,就选在发现银镯残片的位置。他固执地认为,娘就在这

木柄掘开湿冷的泥土,混合着灰烬和瓦砾。很快,一个浅浅的坑出现在废墟上。雨水不断流入坑中,变成浑浊的泥浆。

随着挖掘的深入,一些焦黑的、无法辨认的骨骼碎片露了出来。林陌的动作猛地一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翻涌的悲痛和呕吐的欲望,继续挖掘。动作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母亲。

没有完整的尸骨。只有零星的、被烈火焚烧得扭曲碳化的碎骨,和一些同样焦黑的、可能是衣物或家具的残留物。这景象比看到完整的尸体更加残忍,它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大火的恐怖和彻底。

林陌不再去寻找“娘”的完整形象。他将挖掘出的、所有属于这片废墟下的、带着灼烧痕迹的骨骼碎片和残留物,都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放进那个他亲手挖出的浅坑里。每一块焦黑的碎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最后,他将那半截冰冷、断裂的银镯,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了那些碎骨和残骸的最上方。

这,就是娘最后的归宿了。

他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用木柄将旁边的湿冷泥土推入坑中,覆盖住这一切。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雨水混合着泥土,渐渐掩盖了焦黑的痕迹。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土包,在娘亲小屋的废墟上隆起。

林陌跪在泥泞的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混杂着雨水的泥土。没有言语,没有哭声,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和顺着脸颊不断滚落的、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液体,无声地渗入新翻的泥土。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

埋葬了娘,还有其他人。张大娘,王婶,李叔,小虎子……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鲜活的生命,如今都化作了废墟中的枯骨。

林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拄着那半截木柄,如同一个行尸走肉,开始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跋涉。他辨认着方位,凭着记忆,在每一处曾经是房屋的地方停下,搜寻着可能存在的、相对完整的尸骸。

这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苦行。

每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昨夜的惨剧,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痛苦和仇恨。他看到张大娘那具佝偻的身体,死死护在自家灶台的位置,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烧焦的拨浪鼓——那是她给小孙子做的玩具。他看到王婶倒在家门口,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旁边散落着几枚烧得变形的铜钱。他看到猎户赵叔的尸体,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断裂的猎叉,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刀伤,显然反抗过,却徒劳无功……

最让他心碎的是那些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有的依偎在大人身边,有的独自倒在角落……小虎子那颗缺了门牙的脑袋,被烧得只剩下半个焦黑的轮廓……

巨大的悲痛如同沉重的磨盘,一遍遍碾压着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惨状,只是机械地、沉默地搬运着相对完整的尸骸。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那冰冷的、僵硬的躯体,都像是在拖动一座大山,耗尽他残存的力气。灵魂的撕裂感在持续的消耗下愈发剧烈,视野中的灰翳越来越浓,他只能靠不断咬破自己的嘴唇,用那一点血腥味和刺痛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他选择在村后靠近山林、相对平整干燥的坡地作为坟场。那里远离废墟的焦臭,有稀疏的树木可以遮风挡雨(虽然此刻作用不大),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曾经的家园。

一个坑,又一个坑。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甚至没有像样的裹尸布。只有冰冷的泥土,覆盖住一具具曾经鲜活的生命。

当最后一捧泥土盖在最后一个土包上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阴云依旧厚重,没有一丝星光。

林陌拄着那根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不堪的木柄,站在一片新起的、密密麻麻的坟包前。汗水、雨水、血水、泥水,彻底糊满了他的全身,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泥鬼。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灵魂的剧痛更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穿刺着他的意识。

他几乎站立不稳,视野中的灰翳几乎要连成一片黑暗。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断魂崖顶那片焦坑的方向。玄煞的尸体,还瘫坐在磨盘旁。他没有去埋葬那个魔头。他不配。

安息?林陌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如何安息?这刻骨的仇恨,如何安息?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踉跄地,走回村后那片新起的坟地。他走到娘的坟前,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有痛哭,没有嘶吼。他只是静静地跪着,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忏悔,又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

怀中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那半个带来灾祸的铜铃,那碎裂的银镯,还有那个草编的蚱蜢。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怀中掏出那三样东西。

半截冰冷的银镯,上面布满裂纹和焦痕。

半个古朴沉重、纹路黯淡的残破铜铃。

一个同样被血水浸透、有些变形、却依旧能看出蚱蜢形状的草编小物。

他将它们并排放在娘亲的坟前。

冰冷的泥土,冰冷的器物。

生与死,爱与恨,希望与绝望,起点与终点……在这一刻,在这片新起的坟茔前,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刻入骨髓。

林陌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灰暗阴沉的苍穹。那里面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焚尽一切的恨意!

他伸出手,沾满泥泞血污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那半个冰冷的铜铃。粗糙的纹路硌着他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一个嘶哑的、却带着斩钉截铁般决绝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从他干裂的唇间一字一句地迸出,在寂静的坟地上空回荡:

“青石村的血…不会白流…”

“我林陌在此立誓…”

“穷尽此生…踏碎九霄…穷搜九幽…”

“必以仇寇之血…染红这苍穹大地…”

“祭奠…我娘…祭奠…所有亡魂!”

“此恨…不死不休!”

最后一个字落下,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到极致的岩浆,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猩红的血点洒落在冰冷的坟土上,洒落在那半截银镯和草编蚱蜢上,也溅射在他紧握铜铃的手背和那黯淡的铃身之上!

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空,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灵魂撕裂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中,摇曳着,最终熄灭。

林陌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娘亲的坟前。脸颊贴着冰冷湿滑、沾染了自己鲜血的泥土,失去了所有知觉。

夜风呜咽着,卷起坟地间未燃尽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盘旋飞舞。

一只冰冷的手,无力地摊开在坟前,掌心向上,死死攥着那半个染血的、黯淡的残破铜铃。

阴沉的天空,一片烧焦的、边缘带着暗红色火星的黑色布片,被风卷着,打着旋,轻轻地、无声地,飘落下来,覆盖在林陌那沾满泥污血污、失去意识的脸颊之上。

烬土悲歌,终章无声。唯余恨火,在死寂中,无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