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透薄雾,在青石村贫瘠的瓦檐茅草上镀了一层浅金。林陌悄无声息地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柴门,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昨夜寒露的湿意。他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目光却锐利如刚出鞘的匕首,瞬间扫过空寂的村道、歪斜的篱笆、远处笼罩在灰白雾气里起伏的山峦轮廓。
西边,鬼愁涧的方向,雾气浓得化不开,如同蛰伏巨兽吞吐的瘴气。
心口的位置,隔着粗布衣衫,传来那半个铜铃冰冷而沉甸的触感。它安静地蛰伏着,不再有昨日为老道疗伤时那股滚烫的悸动,但那若有若无的奇异存在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早已将他与那深涧、与那垂死的老人、与那无边的血腥和追杀牢牢捆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这条线,带来隐秘的痛楚和无法摆脱的沉重。
竹篓压在肩头,里面是空的。他必须再次进山,为娘亲寻药,也为老道寻药。昨日那场惊魂的遭遇,那两个逼近鬼愁涧口的暗红身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紧迫的东西。
他没有走向惯常出村的北坡小路,而是折向更荒僻的村尾,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羊肠小径,钻进了村后那片杂木丛生的矮坡。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霜晶,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每一步都放得极轻,身体微微前倾,耳朵捕捉着风声送来的每一丝异响——鸟雀的惊飞,枯枝的断裂,或是…某种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林陌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头,只是将身体巧妙地隐在一丛半人高的、挂着红果的荆棘灌木之后,屏息凝神。眼角的余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锐利地扫向来路。
晨雾缓缓流动,如同浑浊的溪水。村子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几息之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有些迟疑地出现在小径的拐弯处。
是小渔。
她挎着一个比她自己小不了多少的旧竹篮,篮子里空荡荡的,只铺着几片干净的阔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处细密补丁的碎花薄袄,裹着她单薄的身体。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她略显急促的步伐轻轻晃动。晨光勾勒出她小巧的鼻尖和紧抿的唇线,那双平日里总是盛着溪水般清澈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林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涌起一股混杂着暖意和烦躁的复杂情绪。暖意是因为这死寂冰冷的世界里,竟还有人如此纯粹地关心着他;烦躁则是因为此刻的自己,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的独索之上,任何一丝额外的牵扯和目光,都可能成为致命的负担。他不想,也不能,将小渔拖入这无边的黑暗漩涡。
就在小渔走到离他藏身的荆棘丛不过十几步远,脸上困惑之色愈浓,几乎要停下脚步时,林陌深吸一口气,主动拨开了身前的枝叶,走了出去。
“小渔。”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刻意维持的平淡,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啊!” 小渔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竹篮差点脱手。她受惊般地抬起头,看清是林陌时,眼中的惊惶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亮得惊人。
“林陌哥!” 她几乎是冲过来的,脚步带着少女特有的轻盈,却又因为急切显得有些踉跄。她冲到林陌面前,仰起小脸,清澈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在他脸上、身上逡巡。当她看到林陌脸颊上那道昨日被金樱子尖刺划破、已经结痂却依旧显眼的细长血痕,还有他破旧单衣手肘处新撕裂的口子下隐约透出的青紫淤痕时,那惊喜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被浓重的心疼和担忧覆盖。
“你…你又受伤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林陌脸上的伤痕,却又在指尖即将碰到他皮肤时猛地顿住,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白皙的小脸染上羞怯的红晕,手指无措地绞紧了竹篮的提梁。“疼…疼不疼?我…我昨天给你的草蚱蜢…是不是…没管用?”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自责。
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像一根柔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拂过林陌冰冷紧绷的心弦,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脸颊那道结痂的划痕,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昨日的凶险。
“没事,不小心让树枝刮了一下。”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小渔身后那条通往村子的荒僻小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边…没什么野菜。” 他刻意将话题引开。
小渔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那里面有着少女的羞涩,更有一种不容闪躲的执拗:“我…我看见你往这边来了。林陌哥,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她往前凑近了一小步,一股混合着皂角清香和少女特有暖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林陌呼吸微微一滞。
“你总是一个人进山,天不亮就走,天擦黑才回来…身上总带着伤…”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村里人都说西边有吃人的红衣服煞星…我怕…”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忧虑和恳求的眼睛望着林陌,仿佛在无声地哀求:别再去冒险了。
少女温热的气息拂过林陌的耳廓,带着山野晨露的微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少女的馨香。那气息如此鲜活,如此靠近,与他怀中铜铃散发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冰冷沉重气息,形成了极端而诡异的对比。就在这一刻——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林陌怀中爆发!
是那半个铜铃!
它像一头被惊扰的沉睡凶兽,骤然苏醒!冰冷的金属表面瞬间腾起一股灼人的热力,隔着粗布衣衫和薄薄的血肉,狠狠烫在林陌心口的皮肤上!那热度并非疗伤时的温和暖流,而是一种带着强烈躁动和莫名牵引的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铃身内部被强行唤醒,正不安分地左冲右突!
林陌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从心口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异动,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感攫住了他——这铜铃,为何会对小渔的靠近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林陌哥?你怎么了?” 小渔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上血色褪尽,惊慌地又上前一步,小手本能地伸出,想要扶住他,“是不是伤口疼?还是…还是累着了?” 她的指尖带着清晨的微凉,眼看就要触碰到林陌按住胸口的手臂。
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即将碰触到林陌皮肤的瞬间!
怀中的铜铃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那股躁动的热力骤然加剧!一股无形的、带着排斥意味的微弱冲击波猛地从铜铃内部震荡开来!
“呃!” 林陌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到,猛地一个趔趄!
“小心!” 小渔惊呼出声,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羞涩,双手急忙伸出,试图稳住他摇晃的身体。
然而,林陌在身体失衡、心神又被铜铃异动剧烈冲击的瞬间,手肘下意识地向后一甩,试图找回平衡点。这个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身体失控时的全部力道。
啪!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林陌的手肘,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小渔挎在手臂上的那个大竹篮边缘!
竹篮应声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几步外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面上。篮子里那几片作为铺垫的干净阔叶散落开来,露出了空荡荡的篮底。
小渔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带得也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她呆呆地看着地上摔落的空竹篮,又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臂,小嘴微张,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又茫然的水雾。她似乎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难过和不知所措。
林陌也愣住了。他站稳身体,胸口的铜铃在那一下撞击后,奇异地平息了下去,灼热感迅速褪去,只余下那熟悉的冰冷沉重。他看着小渔那泫然欲泣、茫然无措的样子,再看看地上无辜躺着的空竹篮,一股强烈的懊恼和愧疚瞬间涌了上来。
“对…对不起!” 他有些慌乱地开口,声音干涩,“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想解释,却无从说起。难道告诉她,是因为怀里那个诡异的铜铃突然发疯?
小渔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眶里的水汽憋回去,弯腰默默捡起地上的竹篮,拍了拍沾上的泥土和草屑。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闷闷的:“没…没事。篮子…没摔坏。” 她顿了顿,抬起头,脸上强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那笑容脆弱得如同晨雾里颤巍巍的蛛网,“林陌哥,你…你没事就好。”
这强装出来的笑容和小心翼翼的包容,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林陌心头刺痛。他张了张嘴,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晨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小渔低垂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也映照出她那份无声的委屈和固执的关切。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山风吹过枯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最终,还是小渔打破了沉默。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挎好竹篮,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敢,直视着林陌:“林陌哥,我…我今天跟你一起去采药!”
“不行!” 林陌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严厉。开什么玩笑?西边随时可能撞上那些索命的煞星!鬼愁涧更是龙潭虎穴!他怎么能让小渔跟着去冒险?
小渔被他这斩钉截铁的拒绝弄得一怔,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眶也再次泛红,但她倔强地抿紧了嘴唇,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林陌的目光:“为什么不行?我…我认识很多草药!我能帮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女少有的执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林陌心中烦躁更甚,语气也越发生硬。他不能解释,只能强硬地拒绝,“山里路难走,还有野兽,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不方便!赶紧回家去!” 他挥了挥手,做出驱赶的姿态,转身就想独自离开。
“我不怕!” 小渔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小小的身体竟带着一股要拦住他去路的架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哭腔,“我知道你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去北坡!你去的方向…是西边!是鬼愁涧那边!” 她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被隐瞒的受伤和担忧,“林陌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那些红衣服的人…是不是在找你?”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在林陌耳边炸响!
他猛地转过身,瞳孔骤然收缩,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小渔:“你胡说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她怎么会知道?她看到了什么?难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小渔被他骤然变得凌厉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委屈和担忧淹没。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枯草上。
“我没胡说…” 她带着哭腔,声音哽咽,“昨天…昨天傍晚,我躲在村口老槐树后面…看到你从西边回来…身上全是泥,衣服也破了…样子…好吓人…后来…后来天快黑的时候,我又看到…看到两个穿着暗红衣服的人…从野狐岭那边…往鬼愁涧的方向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林陌哥…我怕…我怕你出事…” 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
原来如此!
林陌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重覆盖。她只是看到了他狼狈归来的样子,看到了追兵的方向,并未真正知晓铜铃和老道的秘密。但这已经足够危险!她的这份关注和尾随,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一旦被那些凶徒察觉…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却又满眼都是对自己担忧的少女,林陌心中那堵冰冷的、因仇恨和恐惧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愤怒和强硬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凌厉的眼神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别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沙哑的疲惫。他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有些笨拙地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小渔脸颊上滚烫的泪珠。指尖触碰到少女细腻温热的肌肤,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让他心头微微一颤,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
“我…” 他看着小渔哭红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是在照顾一个…受伤的过路人。” 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半真半假的解释。老道确实是个“过路人”,也的确重伤垂死。
小渔的哭声渐渐止住,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陌:“过…过路人?”
“嗯。” 林陌避开她过于清澈的注视,目光投向远处雾气弥漫的西边山峦,声音低沉,“在山里遇到的,伤得很重…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话倒是不假。
“那…那你身上的伤…还有那些红衣服的人…” 小渔抽噎着追问,小手紧张地抓住了林陌的衣袖。
“那些人…” 林陌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寒冰,“可能是那个过路人的仇家…很危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小渔,答应我,今天看到我的事,还有那些红衣服的人,对谁都不要说!包括你爹娘!一个字都不要提!就当没看见过我!知道吗?这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他紧紧盯着小渔的眼睛,试图将这份警告的份量传递给她。
小渔被他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已从委屈变成了全然的担忧和一种懵懂的责任感:“我…我谁也不说!林陌哥,我发誓!” 她用力地点着头,像是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承诺。
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林陌心中五味杂陈。欺骗的愧疚感如同藤蔓缠绕,但为了保护她,他别无选择。
“还有,” 林陌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几片阔叶,语气缓和了些,“别跟着我。山里危险,那些人更危险。你回家去,照顾好自己,就是…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那份关心说了出来。
小渔咬着下唇,看了看林陌身上新添的伤痕,又看了看西边那令人心悸的浓雾,最终,担忧和听话战胜了想要同行的念头。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枯草,闷闷地“嗯”了一声。
林陌不再多言,转身准备再次踏上那条危机四伏的路。就在他迈开脚步的瞬间——
“等等!” 小渔忽然喊住他。
林陌疑惑地回头。
只见小渔飞快地放下竹篮,蹲下身,在路旁湿漉漉的草丛里快速地翻找起来。她纤细的手指在挂着露珠的草叶间灵巧地穿梭,拨开枯叶,仔细辨认着。晨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
很快,她手中就多了一把带着新鲜泥土和晶莹露水的草药。有叶片边缘带着细齿、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苦蒿;有开着不起眼小白花、根茎肥厚的不知名小草(林陌认出这正是他昨日嚼碎了给老道敷伤口的);还有几株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紫晕的地榆草。
她将这些草药仔细地拢在一起,又扯下几片干净宽大的草叶,将它们小心地包裹好,然后站起身,走到林陌面前。
“给…” 她将包好的草药递过来,小脸微红,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这些…你给那位过路的伯伯用…我认得,苦蒿能清热,小白花能拔毒止腐,地榆草收敛止血…” 她如数家珍般说着,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还有…”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自己贴身的小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林陌手里。
油纸包带着少女的体温,入手微温。林陌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烤得焦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薯干。这在青石村,已是难得的零嘴。
“这个…给你。” 小渔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羞怯,“山里冷…饿了…垫垫肚子…”
林陌握着手中那包带着露水清香的草药和温热的薯干,看着少女因为害羞而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双盛满了纯粹关心与信任的清澈眼眸,一股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鼻腔和眼眶,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连日来的血腥、恐惧、挣扎、欺骗、负罪感…种种沉重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这质朴无华的关怀轻轻托住,得到了片刻的喘息。这山野少女手中微不足道的草药和薯干,此刻却重逾千斤,带着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
他喉头哽咽,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小渔,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包草药和薯干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这冰冷世间最后一丝温暖的微光。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西边浓雾弥漫的山林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晨霭之中。
小渔站在原地,望着林陌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粗糙指腹擦过时的奇异触感。一丝懵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明白的羞怯和甜蜜,如同初春悄然钻出冻土的新芽,在她稚嫩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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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林陌背着竹篓,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小渔的身影和那双含泪带忧的眼睛,如同烙印,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手中的草药包散发着清苦的气息,怀里的薯干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指尖的温度,与那紧贴心口的冰冷铜铃形成刺骨的对比。
“麻烦…”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铜铃,又像是对自己。这铜铃带来的只有杀戮和灾厄,而小渔带来的…却是他早已不敢奢望的温暖。这份温暖,在此刻,却如同最致命的诱惑,让他心神不宁。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林冠,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鸟鸣声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他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几乎无人踏足的山谷,这里植被异常茂密,藤蔓缠绕,巨石嶙峋,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寸裸露的岩石和树根。
寻找草药的过程变得心不在焉。他机械地弯腰,采摘着苦蒿和小白花,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来路,仿佛在确认那个纤细的身影是否真的听话离开了。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头一紧。
“沙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不同于风吹树叶的声响,从不远处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丛后传来。
林陌瞬间警觉!他猛地蹲下身,将身体藏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之后,屏住呼吸,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怀中的匕首柄上(这是从那个死去的血煞门头目身上搜来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略微安心。他凝神细听。
那“沙沙”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节奏,似乎有人也在极力隐藏自己的行踪。
血煞门的人?这么快就搜到这里了?林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透过石缝,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蕨丛。
几息之后,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有些狼狈地从蕨丛后面钻了出来。她的麻花辫被枝叶勾得有些散乱,碎花薄袄上也沾了不少绿色的汁液和泥土,小脸上蹭了一道泥印,手里还紧紧抓着几株刚采下的草药。不是小渔是谁?
她钻出来后,先是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带着一种做贼心虚般的忐忑和一丝小小的得意。显然,她并没有听话回家,而是凭借对山林的熟悉,绕了远路,竟然又跟了上来!
林陌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又是她!她怎么敢?!愤怒瞬间压过了之前的复杂情绪。他猛地从藏身的巨石后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啊!” 小渔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草药都掉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待看清是林陌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做错事被抓包的慌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身后的藤蔓绊倒。
“林…林陌哥…” 她声音发颤,小脸煞白。
“我不是让你回家吗?!” 林陌的声音如同冰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几步走到小渔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连日来的恐惧、压力和此刻被违逆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克制。
小渔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仰着小脸,带着哭腔反驳:“我…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我…我能帮你采药!我能照顾那个受伤的伯伯!我…我不怕!” 说到最后,声音虽抖,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
“你帮不了!” 林陌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你只会拖累我!只会…只会害死你自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带着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能想象,如果此刻出现的不是他,而是那些血煞门的魔头,小渔的下场会是如何。
“我不会拖累你!” 小渔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声音带着哭喊,“我知道你在做危险的事!我知道那些红衣服的人很可怕!可是…可是我做不到躲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我担心你!我害怕…害怕再也看不到你回来!” 少女积压的恐惧和担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哭喊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 林陌被她这直白而炽烈的情感宣泄震住了,后面斥责的话堵在喉咙里,竟一时语塞。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脸上那道狼狈的泥印,怒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他能理解她的担忧,可正是这份担忧,在此刻是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危险。
“跟我来。” 他最终只是沉沉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山谷深处一条更加隐蔽、布满湿滑青苔的狭窄石隙走去。他需要找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至少不能让她暴露在开阔地带。
小渔愣了一下,看着林陌冷硬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捡起地上的草药,默默地跟了上去。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的枯叶上。
石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阴暗潮湿,弥漫着苔藓和腐殖土混合的气息。林陌在前面沉默地带路,小渔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踩在湿滑苔藓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石隙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澈山溪。溪水不深,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溪边生长着几株叶片肥大的不知名植物,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 林陌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怒火,“哪里都不准去!听到没有?”
小渔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走到溪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显然还在无声地啜泣。
林陌看着她蜷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单薄无助的背影,心头那股烦躁和无力感再次翻涌。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溪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的纷乱。冰凉的刺激让他精神微微一振,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胸口铜铃那冰冷的重量和刚才被小渔触碰时引发的诡异躁动。
他需要冷静,需要尽快采到足够的草药,然后把这个固执又麻烦的丫头送回去!
他不再理会小渔,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溪边和附近湿润的岩壁,搜寻着苦蒿、小白花和地榆草的踪迹。很快,他就在一处背阴的岩壁下发现了一片长势良好的苦蒿,叶片肥厚,边缘的细齿清晰可见。
他蹲下身,从竹篓里拿出柴刀,开始仔细地割取苦蒿鲜嫩的茎叶。冰冷的溪水在脚边流淌,发出淙淙的声响,稍微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割下第三株苦蒿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小渔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
“嘶…”
林陌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只见小渔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侧着身子,一只手艰难地反伸到背后,似乎想去够什么东西,小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了?” 林陌皱眉问道,放下柴刀走了过去。
小渔见他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窘迫,想把手收回来,动作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处,又疼得“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