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茅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灶膛里柴禾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吞咽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反而衬得小屋更加空旷和孤寂。
林陌很快喝完了自己碗里的糊糊。胃里有了点温热的东西垫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丝毫填不满那巨大的空虚感。他放下碗,抬头看向娘亲。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娘亲蜡黄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她捧着那只小碗,小口啜饮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每咽下一口都需要极大的力气。
“娘,”林陌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也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我今天采了不少药草,明天一早我就背去青山镇,找王掌柜换米。一定能换到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对娘亲保证,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背篓旁,将里面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借着灶火的光亮,仔细地整理、分类,把带着泥土的根须轻轻抖落干净,动作专注而熟练。
“好……好孩子。”苏慧看着儿子忙碌的小小身影,眼眶有些发热。她放下已经空空如也的碗,目光落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只极其古旧、早已失去光泽的细银镯子,镯身磨得有些发亮,上面简单刻着的花纹也模糊不清了。这是她当年嫁进林家时,唯一的陪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镯身,指腹划过那些模糊的纹路,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最终,她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默默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那只镯子。
“娘,”林陌整理好草药,重新坐回娘亲身边的小木墩上,声音放得很轻,“我刚才……在鬼愁涧那边……”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看到蓝光的事情说出来。那诡异的光芒和村中关于鬼愁涧的恐怖传说交织在一起,让他心有余悸,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困惑。
“嗯?”苏慧侧过头,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神带着询问。当看到儿子脸上残留的一丝惊疑不定时,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陌儿,你……你看到什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一把抓住儿子冰凉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林陌的皮肉里。“你没靠近那里吧?鬼愁涧邪性得很!快告诉娘!”
娘亲激烈的反应让林陌吓了一跳,手腕被抓得生疼。他从未见过娘亲如此失态。那幽蓝的光芒在脑海中再次闪现,混合着张老爹欲言又止的警告和此刻娘亲惊恐的眼神,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
“没!没有!”林陌连忙摇头,急切地辩解,“我没靠近!真的!就是……就是在山坡上往下看的时候,好像……好像看到涧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蓝色的,特别亮,一下子就没了。”他尽量描述得轻描淡写,但眼神里的后怕却无法掩饰。
“蓝光?”苏慧的眉头死死拧紧,脸色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凝重。她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话语的真伪,又像是在透过儿子的眼睛看向那个凶名在外的可怕山涧。沉默了几息,她才像是耗尽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抓着儿子的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靠回冰冷的灶壁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带着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陌儿,”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听娘的话,以后……离那鬼愁涧远远的!越远越好!那里头……不干净!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就是……”她的话语顿住了,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恐怖真相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疲惫地挥了挥手,“总之,别问,别看!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吗?”
娘亲那近乎恐惧的警告,比那幽蓝的光芒本身更让林陌感到心惊肉跳。他从未见过娘亲如此失态,如此讳莫如深。那涧底到底藏着什么?让一向坚韧的娘亲都如此畏惧?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记……记住了。”林陌看着娘亲苍白而严厉的脸,下意识地点头应下,声音有些干涩。但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点被恐惧强行压下的好奇,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了更深、更难以平复的涟漪。那蓝光……到底是什么?娘亲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
“咳咳……”苏慧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她用手紧紧捂着嘴,身体随着咳嗽微微颤抖。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脸色更加灰败,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苏慧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刚才那番严厉的警告和一阵咳嗽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屋内唯一一张用土坯和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床上铺着薄薄的稻草垫子和一床同样单薄、打满补丁的旧棉被。
“娘,您先睡。”林陌连忙过去搀扶。他小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娘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扶到床边坐下。苏慧几乎是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林陌转身,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瓦罐旁,拿起放在上面的半葫芦瓢凉水,小心地捧到娘亲面前:“娘,您喝口水。”
苏慧接过葫芦瓢,手依旧有些抖,她小口地啜饮了几口冰凉的井水,才感觉胸口那股灼烧般的燥意和血腥气稍稍压下去一些。她把瓢递还给林陌,摆了摆手:“你也睡吧,明天还要赶远路。”
林陌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将葫芦瓢放回原处。他走到屋子另一侧,那里铺着一层更薄、更硬的稻草,上面扔着一件破旧的夹袄,这就是他的“床铺”。他脱下脚上那双几乎磨穿了底的草鞋,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蜷缩着躺下,拉过那件带着霉味和汗味的夹袄盖在身上。
小小的茅屋彻底安静下来。灶膛里最后一点柴禾也燃尽了,只剩下微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屋子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完全吞噬。
黑暗中,林陌睁着眼睛。破旧的茅草屋顶有几处缝隙,透进几缕微弱的星光,像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贫寒的一隅。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四肢百骸都酸痛沉重。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被各种纷乱的情绪和念头塞得满满的。
娘亲袖口那抹刺目的暗红,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线。那意味着什么,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不敢深想,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驱散心头的恐慌。
明天……明天一定要换到米!哪怕王掌柜压价压得再狠,哪怕只换来一小把,也要让娘亲吃上一口正经粮食!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忧思中,山涧深处那一道幽蓝、冰冷、转瞬即逝的光芒,却又一次固执地闯入他的脑海。它出现得那么突兀,那么诡异,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力。娘亲那惊恐万状、严厉警告的神情,张老爹那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眼神,更给那幽蓝的光芒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面纱。
鬼愁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是精怪吗?是宝物吗?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娘亲如此恐惧?
纷乱的念头像一群扑火的飞蛾,在他困倦却无法真正入睡的脑海里盘旋、冲撞。对娘亲病情的巨大担忧像沉重的磨盘,死死压在他心上;而对那道幽蓝光芒的好奇,却又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
林陌在冰冷坚硬的稻草铺上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寒意。他将脸贴在冰冷的土墙上,试图用那一点凉意让自己纷乱焦躁的脑子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
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极其短暂地,透过茅草屋顶那条最宽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这间漆黑的小屋!
那光芒冰冷、锐利,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质感,如同鬼火,如同寒冰碎裂的锋芒,在浓墨般的黑暗中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林陌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从草铺上坐起,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屋顶那条缝隙的方向,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那光……那光又出现了!而且,这一次,竟然出现在村子附近,甚至……映进了他家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娘亲惊恐的警告,想起了张老爹讳莫如深的眼神,想起了鬼愁涧那令人心悸的传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牙齿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看向娘亲的方向。
黑暗中,只能模糊地看到床铺上一个隆起的轮廓。娘亲似乎睡得很沉,并没有被这瞬间的异光惊醒,只有极其微弱的、带着病痛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一起一伏。
林陌僵坐在冰冷的草铺上,一动不敢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耳朵极力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死寂。
屋外只有夜风吹过破败屋檐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还有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夜鸟的几声凄厉啼鸣。
那诡异的蓝光,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林陌感觉自己因为屏息而胸口发痛,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了,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向后倒回冰冷的草铺上。他拉过那件破夹袄,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成一团,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侵入骨髓的寒意。
黑暗中,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被黑暗吞噬的屋顶。娘亲病弱蜡黄的脸和袖口的血迹,山涧深处那幽蓝冰冷的光,还有刚才那诡异滑入屋内的瞬间异芒……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纠缠、撕扯。
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放牛娃,只想靠采药换点米,只想娘亲能少咳几声,只想守着这个虽然破败却还能遮风挡雨的茅草屋。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光?
那光,到底是什么?
它像一个不祥的预兆,一个冰冷的诅咒,悄然降临,将他本就艰难而微小的生活,彻底拖入了一片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整个青石村,连同那个刚刚滑入一丝诡异蓝光的小小茅屋,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