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风,裹着黄土和枯草的干涩气息,卷过青石村外那道贫瘠的山坡。日头已斜斜挂在天边,烧得西天一片昏黄,将起伏的山峦剪成墨黑的锯齿。十二岁的林陌赤着脚,踩在被晒得滚烫又渐渐失去温度的碎石地上,脚底板早已磨出一层薄茧。他手里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细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抽着身前那头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黄牛。
“老黄,走快些,”林陌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因疲惫和干渴而有些沙哑,“天要黑了。”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算是回应,四蹄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挪动,踩踏着稀疏枯黄的草茎。它脊背的骨头高高凸起,像一道嶙峋的山梁,干瘪的肚皮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一人一牛的身影被夕阳拖拽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印在空旷焦黄的山坡上,显出几分伶仃。
林陌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侧过身,小心地卸下背上那个用藤条和破布勉强捆扎起来的背篓。背篓里,是他今日在山坡背阴处和几处石缝里仔细搜寻、采摘来的草药。几株叶片细长、边缘带着锯齿的苦蒿,几根茎秆笔直、顶端开着米粒大小白花的不知名小草,还有些颜色灰扑扑、形态各异的苔藓和地衣。这些东西,混杂着泥土和青涩的植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的肩背上,也压在他心头。
他掂量了一下背篓的分量,眉头微蹙。这点东西,明天背到三十里外那个只有一条破烂街道的青山镇,不知道药铺的王掌柜肯不肯换给他半升糙米?娘亲的咳喘一日重过一日,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像钝刀子割在林陌心上。家里那点可怜的存粮,早就见了底,掺着野菜熬成的稀粥,也越来越照得见人影了。
想到娘亲蜡黄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林陌下意识地咬紧了干裂的下唇。一股酸涩又坚韧的东西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翻腾。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道的空气,重新把背篓背好,细瘦的手指用力攥紧了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得再快些,天黑了山路更难走。
老黄牛似乎也察觉到了小主人的心焦,鼻子喷出一股粗气,脚步略微加快了些。一人一牛沿着熟悉的山坡小径往下走,碎石在脚下滚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吹得坡上稀疏的灌木丛呜呜作响,带着晚春不该有的凉意,直往林陌那件打满补丁、短了一截的旧单衣里钻。
就在快要下到坡底,绕过前方那块巨大的鹰嘴岩就能望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林陌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山涧深处——那道被村民视为禁地、常年弥漫着阴冷湿气的“鬼愁涧”——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倏地停住脚步,连带着老黄牛也疑惑地站定,转过头用温顺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林陌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咚、咚”擂动起来,比刚才赶路时跳得还要快、还要沉。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涧底那片被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嶙峋怪石遮蔽的幽暗地带。
刚才……那是什么?
一道光。
幽蓝色的光。冰冷,锐利,像是传说中寒潭里千年不化的冰魄折射出的冷芒,又像是夏夜里骤然划破天际、转瞬即逝的闪电,只是颜色截然不同。它出现得极其突兀,毫无征兆,只那么极短暂的一闪,快得让林陌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是连日饥饿和疲惫带来的幻觉。
山涧里死寂一片,只有呜呜的风声从更深、更暗的谷底盘旋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寒湿气,拂过林陌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涧底的岩石在昏暗中只显出模糊狰狞的轮廓,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呜——嗷——”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不知从远处的哪座山头遥遥传来,撕裂了黄昏的宁静,更添了几分山野的凶险与苍凉。
林陌浑身一个激灵,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鬼愁涧!村里的老人说,那里面藏着吃人的精怪,迷路的山鬼,还有早年死在那里、怨气不散的孤魂野鬼。平日里,连村里最胆大的猎户,都轻易不敢深入。那诡异的蓝光……莫非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攥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后跟踢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咕噜噜滚下山坡,在寂静中发出格外刺耳的声响。
“哞——”
老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低低地叫了一声,硕大的头颅蹭了蹭林陌的手臂,温热的鼻息喷在他冰凉的小臂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踏实感。
这微小的接触,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林陌心头的寒意。他猛地惊醒过来,现在不是发呆害怕的时候!天真的要黑了!夜晚的山林,比那一道不知所谓的蓝光要可怕千百倍!饥饿的野兽、陡峭湿滑的山路……每一件都可能要了他们母子的命!
他不再犹豫,甚至不敢再往涧底多看一眼,仿佛生怕那幽蓝的光会再次亮起,摄走他的魂魄。他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催促着老黄牛:“快!快走!回家!”
声音因为急切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发颤。他用力拉扯着系在老黄牛鼻环上的草绳,几乎是拖拽着它,踉踉跄跄地绕过那块巨大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的鹰嘴岩。碎石在脚下飞溅,他顾不上脚底板被硌得生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破败却温暖的茅草屋。
直到一口气跑出老远,彻底将鬼愁涧甩在身后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林陌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他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但心头的疑云却并未散去,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开来。
那光……到底是什么?山涧里,怎么会发出那样冷、那样亮的光?是野兽的眼睛吗?可什么野兽的眼睛是蓝色的?是……传说中的宝物?还是……真的如老人所说,是山精鬼魅?
无数个念头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盘旋、冲撞,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好奇。这好奇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贫瘠而早熟的心里悄悄燃起,埋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恐惧和疑问都吐出去。现在,回家要紧。
青石村那熟悉而破败的景象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十几户低矮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土坯墙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屋顶的茅草大多已经发黑腐朽,有几处塌陷下去,用树枝勉强支撑着。村口那棵据说有上百岁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在暮色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树下,几个穿着同样破旧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石子,看到林陌牵着牛回来,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瞥了一下,便又低下头去。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炊烟、牲畜粪便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
“小陌回来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住在村东头的张老爹,正佝偻着背,在自家那扇歪斜的木门前收拾几根干柴。他浑浊的眼睛看向林陌背后的竹篓,“哟,采了不少药草?明儿去镇上?”
“嗯,张老爹。”林陌应了一声,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给俺娘换点米。”
张老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叹了口气:“唉,你娘那身子骨……是该弄点精细粮食养养。去吧,路上小心些。”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压低了些,“最近……晚上没啥事,别瞎跑。尤其……别往山涧那边去。”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往鬼愁涧的方向瞟了一眼。
林陌心头猛地一跳,难道张老爹也看到了?或者,村里其他人也看到了那诡异的蓝光?他张了张嘴,想问,可看到张老爹那讳莫如深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应道:“哎,知道了,谢谢张老爹。”
他牵着牛,加快了脚步往村尾那间最破旧、最偏僻的茅草屋走去。心里那点被张老爹话语勾起的惊疑,很快又被对娘亲的担忧压了下去。娘亲今天咳得厉害吗?晚饭……还有没有着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一股混杂着药味、烟火气和淡淡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土灶膛里跳跃的微弱火光,映照着灶台旁一个单薄的身影。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娘!”林陌的心立刻揪紧了,他飞快地把牛绳系在门外一根半埋入土的木桩上,几步冲进屋里。
灶台边,娘亲苏慧正佝偻着身子,一手死死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手撑着冰冷的灶沿,咳得喘不过气。她瘦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在灶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憔悴不堪。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随着咳嗽的震动而簌簌发抖。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娘!”林陌冲到娘亲身边,慌忙放下背篓,伸出尚带着山野凉气的小手,一下下、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娘亲瘦骨嶙峋的后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凸起的脊骨在震颤。“您慢点,慢点咳……”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心疼。
好一阵,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苏慧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土灶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依旧起伏不定。她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口用力擦了擦咳得发红的眼角和嘴角。
借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林陌眼尖地看到,那粗糙的袖口上,赫然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
那抹暗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陌的心尖上!他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死死盯着娘亲的袖口,又猛地看向娘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慧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也看到了袖口那几点污迹。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痛苦和难堪,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迅速地将那只沾了血迹的袖子拢到身后,另一只手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用袖子胡乱地、更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仿佛要将那点泄露病情的证据彻底抹去。
“没……没事了,陌儿。”苏慧喘息稍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嘶哑和虚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就是被烟呛着了,咳咳……老毛病了,不碍事。”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侧过身,避开儿子惊痛的目光,伸手去揭开灶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锅盖。
一股带着野菜苦涩味道的热气升腾起来,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锅里是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只有零星几点糙米的影子沉在锅底,显得孤零零的。
“饿了吧?快,洗把手,趁热乎喝点糊糊暖暖身子。”苏慧拿起灶台边一只同样豁了口的陶碗,舀起一勺稀薄的糊糊。昏黄的火光下,她舀汤的手因为虚弱和刚才的剧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勺子边缘的糊糊颤巍巍地晃动着,随时可能泼洒出来。
林陌看着那碗几乎称不上是食物的糊糊,再看看娘亲强撑着的笑容和袖口那刺目的暗红,喉咙里像堵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难受得厉害。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鼻腔和眼眶。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翻涌的泪意狠狠压了回去。
不能哭。他是家里的“男人”,他得撑着。
“娘,我不饿,您先吃。”林陌的声音闷闷的,他上前一步,想接过娘亲手里的碗。
“胡说!”苏慧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她避开林陌的手,把碗直接塞到他手里。碗壁温热,糊糊的温度透过粗陶传递到林陌冰凉的掌心。“跑了一天山,哪能不饿?快喝了!娘……娘看着你喝。”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期盼。
林陌捧着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碗里浑浊的汤水映着他同样疲惫却写满倔强的脸。他知道拗不过娘亲,也知道这碗里的东西,是娘亲能给他的全部了。他低下头,凑到碗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糊糊寡淡无味,带着野菜特有的青涩和微苦,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苏慧看着儿子低头喝糊糊的样子,眼神里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丝微弱的慰藉。她转身,拿起另一只更小、更破旧的碗,小心翼翼地从锅里舀起更稀薄的一勺——几乎是纯粹的汤水,里面漂浮着几根野菜丝。她默默地喝着,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味着某种难以承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