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悲壮,只当他是忠心耿耿,满意地点点头。
可李善长在领旨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告退。
他依旧躬着身子,迟迟没有直起来。
“嗯?爱卿还有事?”朱元璋有些意外。
李善长酝酿了半晌,终于用一种近乎悲鸣的语气,开口了。
“陛下……老臣……有罪。”
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一下,把朱元璋给搞懵了。
“爱卿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李善长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陛下,老臣近来……时常感到精力不济,眼目昏花,头脑混沌,好几次险些误了大事。”
“老臣深感……有负圣恩,有负陛下托付。”
他抬起头,老眼中竟隐隐泛起了泪光,言辞恳切到了极点。
“陛下,大明初立,百废待兴,正需年富力强之才。老臣年事已高,精力衰败,恐……恐怕只能再为陛下效力一两年了。”
“恳请陛下,圣心独断,早日为我大明,为这万里江山,挑选、培养新的相才,以免将来朝局交接之时,出现动荡!”
“老臣……叩请陛下恩准!”
说完,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让朱元璋的心都跟着一揪。
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
朱元璋瞬间就明白了。
他立刻从龙椅上走下来,几步抢到李善长跟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
“爱卿这是说的哪里话!”
朱元璋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他紧紧扶着李善长的胳膊,不让他再跪下去。
“大明能有今日,爱卿当居首功!如今大明虽立,但根基未稳,百废待兴,内有民生凋敝,外有北元环伺,正是需要爱卿这等老成谋国之臣,为咱,为这大明江山掌舵的时候!”
他看着李善长的眼睛,说得情真意切。
“什么一两年?咱不准!”
“咱要你李善长,再为咱大明,操劳十年!二十年!”
“有你在,咱这心里,才踏实!”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推心置腹,何等君臣相得。
可听在李善长的耳朵里,却只剩下无尽的苦涩。
他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放他走。
他这丞相的苦差事,是退不下去了。
十年?二十年?
李善长在心里苦笑。
就按陛下您这个折腾法,别说十年,老臣我能不能再活两年,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可皇命难违。
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重新整理好情绪,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拜。
“老臣……谢陛下天恩。”
“老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李善长终于走出了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让他觉得,那远处的宫墙甬道,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忧虑,和对自己这条老命的担忧。
刚走到一处廊柱的拐角,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学生,参见恩师。”
李善长抬起昏花的老眼,看清了来人。
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
他最得意的门生。
“惟庸啊,”李善长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怎么在这儿?”
胡惟庸脸上立刻堆满了关切的笑容,上前一步,小心地搀扶住李善长的胳膊。
“学生在省中处理公务,听闻恩师入宫面圣,估摸着时辰,便在此等候。见恩师面带疲色,学生心中担忧,特来问候恩师一句。”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的姿态,放得谦卑恭顺。
看着自己这位最出色的弟子,李善长那颗被掏空了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慰藉。
至少,后继有人。
他叹了口气,并未提及那位李先生的事情,那不是胡惟庸现在这个级别该知道的。
他只是望着巍峨的宫殿,无限感慨地说道:“陛下雄心万丈,如今这开海禁只是个开始,后面……必有更大的动作。”
“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快要撑不住喽。”
胡惟庸静静地听着,眼神微微闪动。
他扶着李善长,搀着这位大明朝一人之下的左丞相,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了老师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肩膀,望向了远处那代表着帝国权力之巅的奉天殿。
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恩师放心。”
“为陛下分忧,为大明尽力。”
“学生,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