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要做的,不是把所有犯了规矩的人都杀光,而是要找出规矩里的窟窿,然后……把它堵上!
用一套全新的、更好的、让所有人都没空子可钻的规矩,来取代它!
想通了这一层,朱元璋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又是一阵后怕。
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李善长,心中的怒火,已经转化为一种彻骨的失望。
李善长,咱的丞相,大明朝的百官之首。
你遇到问题,第一反应,是跑来跟咱告状,是想撇清责任。
你为何,就不能像李先生那样,去想想这背后的原因?去想想,如何用规矩,来解决这个问题?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哦!
李先生是神仙转世,确实不能比。
……
李善长眼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感觉连呼吸都忘了,任由那只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的眼前。
甚至能闻到靴底沾染的,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煤灰味儿。
完了。
当皇帝不再咆哮,不再怒吼,而是陷入这种死寂的平静时,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要来了。
那滔天的杀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化作了实质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一脚,没有落下。
那只悬停的靴子,竟然……缓缓地,轻柔地,放回了地面。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李善长懵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这什么情况?
剧本不对啊!
按照他几十年的为官经验,接下来不应该是皇帝一声令下,下旨彻查,人头滚滚,血洗官场吗?
怎么……还带中场休息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朱元璋动了。
这位刚才还状若疯魔的帝王,此刻脸上所有的狰狞和暴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比万年寒潭还要冰冷的冷静。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李善长。
那眼神,看得李善长心里直发毛。
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更不是杀意。
那是一种……看穿了生死,看透了问题的眼神。
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面对一个看似无解的残局时,忽然跳出了棋盘,开始审视整个棋局的规则。
“善长啊。”
朱元璋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地上凉,起来说话。”
轰!
李善长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天雷给劈中了!
皇上……说啥?
地上凉?
让我起来说话?
他不是应该骂一声“你这老匹夫,罪该万死”吗?
李善长彻底傻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恐惧,产生了幻听。
他没动,也不敢动。
朱元璋不骂他几句,他有些不得劲儿。
不骂自己,代表皇上有更厉害的手段要用在等着自己!
朱元璋看着他那副怂样,没有不耐烦,反而弯下了腰。
伸出双手,抓住了李善长的胳膊,硬是把这个已经吓得腿脚发软的老头,从地上给搀扶了起来。
“坐。”
朱元璋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邻居唠家常。
李善长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比直接砍了他还难受啊!
这叫什么?
杀人之前,还请你吃顿好的?
他两条腿抖得跟弹棉花似的,一屁股坐下去,差点从石凳上滑下来。
不会吧?
这次的“空印”,皇上不会要拿我开刀吧?
李善长低着头,连看朱元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九族该从哪个亲戚算起了。
朱元璋没有理会他的恐惧。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问出了一个让李善长下巴都快惊掉的问题。
“善长,你跟咱说句实话。”
“这‘空印’,为什么会成‘惯例’?”
“咱不要听那些‘沿袭已久’的废话,咱要听根子上的原因。”
“为什么,非得用这玩意儿不可?”
李善长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问的,不是“该杀谁”,不是“谁是主谋”,也不是“你李善长有没有参与”。
他问的,是“为什么”。
这……
这不太像是一个皇帝在审问一个臣子了。
这像是一个……一个钻研学问的夫子,在探讨一个存在已久的难题。
李善长的心,在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伏后,此刻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一丝。
他知道,自己今天大概率……死不了了。
但是,他也知道,一个比杀人更可怕,更宏大的问题,被摆在了桌面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看着朱元璋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知道任何欺瞒和粉饰,都只会招来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定了定神,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大明朝未来无数官吏的命运。
“回……回陛下。”
李善长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不再发抖。
“‘空印’之所以会成为惯例,根子……不在人,而在天。”
“或者说,在于这辽阔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