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克仁在自己的府邸中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香炉,滚烫的香灰洒了一地,他也恍若未觉。
宋濂是他们儒家在朝堂上的一面旗帜,是定海神针!如果连他都动摇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派了门生,送了拜帖,甚至亲自登门,但宋府的大门,始终紧闭。
门房只是反复传达着一句话:“老爷正在静思,不见外客。”
这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更让孔克仁等人心中不安,仿佛有一块巨石悬在头顶,随时都会砸下来。
他们只能在煎熬中等待。
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后的清晨,宋府的大门,终于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打开。
宋濂一身崭新的朝服,缓步而出。
大量闻讯的儒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宋公!”
“老师!您终于出来了!”
众人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孔克仁挤到最前面,一把抓住宋濂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宋公,这三日可还好?我等忧心如焚啊!不知发生何事,竟让您……”
宋濂抬起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将他的手推开,止住了他的话。
他环视众人,目光平静而有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老夫,即刻便要入宫面圣。”
众人一听,精神大振。
面圣好啊!
肯定是想通了,要向皇上进言,拨乱反正,劝谏皇上莫要被那些“奇技淫巧”所迷惑!
孔克仁脸上瞬间露出狂喜之色:“宋公高义!我等愿随宋公一同入宫,为圣学正名!为天下读书人请命!”
“不错!请宋公领头,我等必当死谏,撞死在奉天殿前,亦在所不惜!”
一时间,群情激奋,口号声此起彼伏。
然而,宋濂却摇了摇头。
他看着孔克仁,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怜悯,但最终还是化作了磐石般的决然。
“你们误会了。”
现场的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夫此去,”宋濂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是向皇上请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响彻街巷。
“老夫,请求加入格物院!”
轰!
整个宋府门前,瞬间死寂。针落可闻。所有人呆立当场,表情凝固在脸上。
孔克仁脸上的狂喜笑容,一寸寸龟裂,化作了极致的错愕与荒谬。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出现了幻觉。
“宋……宋公……您,您说什么?”他声音干涩地问,喉咙里仿佛塞了一把沙子。
宋濂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再次清晰地、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老夫,想请求圣上恩准。”
“加入格物院,为杂役也可,为学徒亦可!”
“只求能追随格物之道,探寻万物之理,为大明,为天下万民,开辟一条新路!”
话音落下,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孔克仁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中胸口!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被门生扶住,指着宋濂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疯了!宋濂彻底疯了!
堂堂开国文臣之首,当朝众皇子之师,儒林之泰斗!竟然要去一个匠户扎堆的地方,当杂役?当学徒?
这不啻于一个大将军,主动要求去伙房当个烧火的火头军!
这是何等的荒唐!这是何等的自甘堕落!
这更是对天下所有读书人,最响亮,最无情,最残忍的一记耳光!
“你……你这是背叛圣学!你这是自绝于我辈儒生!”一个年轻儒生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指着宋濂怒斥,“你对得起孔孟之道吗?!”
宋濂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道,不在书中,而在天地万物之间。我,只是去寻我的道而已。”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一张张震惊、愤怒、不可思议、甚至开始变得怨毒的脸,整理了一下衣冠,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人群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那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竟透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与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