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坐着,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李去疾描绘的那个世界,那个不断变化、充满活力、甚至允许工匠变成东家的世界,像一柄无形的万钧重锤,将他用鲜血和白骨铸就的、固若金汤的帝王观念,砸得粉碎。
他身边的两个人,同样陷入了各自的深渊。
陶成道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狂热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种极致的冷静。
他低着头,双眼失神地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手指却在桌案上,无意识地画出一个个互相嵌套的方框与圆圈。
煤票、户籍、编号、账本、勾稽、联防、名分……
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不再是零散的计策,而是化作了一个个精密咬合、冷光闪烁的齿轮。
他仿佛看到了一台巨大、复杂、却又完美运行的机器。
每一个部件,都遵循着冷酷无情的规则,共同推动着一个名为“国”的庞然大物,以无可阻挡之势,精准地向前。
这其中蕴含的逻辑之美,秩序之美,让他浑身战栗!
这才是真正的“格物”!
这才是真正的“致知”!
将人心、利益、规矩,都化作可以计算、可以制衡的变量,从而推导出治国平天下的最终答案!
而宋濂,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他原本面如死灰。
但那死灰之下,却有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心脏深处正顽强地燃烧,并以燎原之势,瞬间点燃了他整个枯槁的灵魂。
他前半生所学,所信奉的儒家道统,那套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试图用道德去感化人心的学说,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的“道”,碎了。彻彻底底,不留片瓦。
可现在,就在这片废墟之上,李去疾又亲手为他播下了一颗新的种子。
以制度管官,以利益动民,以皇权为名,以力量为盾……
这同样是一条通往“天下大同”的路,却是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它不依赖于圣人的教化,不寄望于官员的德行,而是直面人性最根本的欲望,
并试图用一种更高明的智慧,将其引导、束缚、利用,最终让万千溪流,汇入同一片大海。
一条全新的“道”!一条更加坚实、更加宏伟的道!
宋濂的身躯在微微颤抖,这是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明悟了天地至理的通透感,从他的天灵盖直灌脚底,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洗涤了一遍。
朝闻道,夕死可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
回宫的路上,马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靠在车厢壁上,双目紧闭。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今天听到的各种话语。
他恐惧的,不仅仅是那个动态的世界,更是那个世界里,人心的力量。
一旦被利益驱动,亿万万的百姓,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能量?
那股能量,能载舟,更能覆舟!他的大明江山,在这股浪潮面前,真的能稳如泰山吗?
朱标坐在他的对面,看着自己父亲那张在明暗光影中不断变幻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大哥今日的这番话,对父亲的冲击有多大。
那不仅仅是治国之策,更是两种世界观的猛烈碰撞。
一个是父亲用生命打下来的,静态的、稳固的、一切都要在掌控之中的大明。
另一个,是大哥口中那个动态的、发展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世界。
回到皇宫,朱元璋一言不发,径直走入奉天殿后的书房,将自己一个人关了进去。
“标儿,”朱元璋在关上门前,留下了一句话,“你懂那些新工艺,炼钢的事,你亲自去盯着!告诉工部和格物院,咱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让朝廷的工匠都学会!钢,越多越好!”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领命。
他知道,父亲虽然被大哥的理论震撼到失魂落魄,但他骨子里那个务实的帝王,还是第一时间抓住了最关键的东西——力量。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刀,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必须是全天下最锋利的刀!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应天府的士林中飞速传开。
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儒林泰斗”的宋濂宋大学士,自前日从城外归来后,便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可急坏了以衍圣公孔克仁为首的一众儒臣。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朝堂的风向,似乎正在发生某种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偏转。
先是格物院的设立,再是宋濂、陶成道被皇帝秘密带出。
如今宋濂回来,却把自己关了起来。每一个信号,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